第131節
她走得慢,一路上不敢停歇,生怕錯過了最后一面。到了這兒,一身的衫袍已經沒法看了,素白的面頰,被日頭曬出了一層紅暈,嘴唇也開了裂,她怕他認不出自己,抬起袖子,找了一塊稍微干凈的地方,擦了擦臉,再抬手抿了抿頭發。 最后拍了拍袍子上的黃沙,仰起頭來,沖他彎唇一笑,道:“晏長陵,怎么辦,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你?!?/br> “我努力過了,但發現不行,我做不到……做不到看著你去送死?!?/br> 晏長陵聽到了她的聲音,似乎這才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從馬背上翻滾下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把人摟進了懷里,鼻尖吻著她的側臉,嗓音低沉而沙?。骸吧底?,你怎么來了?!?/br> 第92章 他抱得很緊,白明霽聞到了他身上清冽香氣,混著黃沙的干燥氣息,如同一劑能治人心的良藥,這段日子的浮躁,終于安穩了下來。 他身上還穿著盔甲,勒得她胸口有些窒息,她沒去推,反而伸手抱得更緊了。 他走的那日,她沒去送他,當時只覺得難受,不想出去送,后來才知道,她在害怕,是怕見到他在自己眼前離去,那一幕會永遠留在她的腦海里。 可后來,又才知道,就算不送,曾經他留在自己生命里的一幕幕,還是會來折磨她,成為永不磨滅的傷痛。 有輕微的黃沙撲在她的面上,白明霽埋頭,感受著他吐在自己頸項上的溫熱呼吸,徹底認命了。 她曾說,他要去送死,她不會陪。 她做不到了。 久久的擁抱,兩人喘不過氣了晏長陵才緩緩地放開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略微粗糙的手指,輕輕地去觸碰著她被烈日曬紅的臉頰,問道:“怎么來的?” 白明霽回答,“騎馬?!?/br> “你趕了這么遠的路?”晏長陵嗓音低沉,啞得不能再啞。 白明霽點頭,含笑看著他的眼睛,說完了他沒有說完整的后半句,“是啊,趕了這么遠的路,只為來見你?!?/br> 晏長陵唇角微顫,“不是說好了,好好過嗎?!?/br> 她搖頭:“沒你,好不了?!?/br> 晏長陵望入她的眼睛,在彼此漫長的一眼里,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纏綿與痛苦,晏長陵苦澀笑了一聲,低下頭,與她額頭輕輕相抵,“阿瀲,你讓我該怎么辦?!?/br> 白明霽心道:能不去嗎。 他離開前的那一晚,她沒有說出來,這一路上,這句話便不斷地在她腦子里盤旋,她想,等見了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對他說,“能不能為了我,不要走?!?/br> 可適才她又看到了他身穿盔甲,騎在馬背上的模樣,也看到了他身后正等待著他的成千上萬的將士。那句她想了一路的話,還是沒有機會說出來。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蔓延上來,追了一路,她還是挽救不了他。 眼淚無聲地落下了臉龐,白明霽吸了一口氣,沒讓自己的嗓音顫抖,“你走的時候,我沒能送你,我想,怎么也要來送你一程,就來了?!?/br> 晏長陵的手掌還捧著她的臉,guntang的眼淚從他的指尖滑下,浸入了指縫中,燙得他手指微顫,一時心痛如絞,整個人都麻木了一般,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唯有臉頰緊緊與她相貼。 眼眶中的水霧不受控制地落下來,同她的淚水相融,晏長陵緊緊地擁著她,恨不得把她揉進骨頭里,再也不受這分離之苦。 可這里終究不屬于他們。 他們得回去。 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晏長陵捧著他的臉,淚眼看著她,突然問道:“阿瀲,你知道為何我們改變不了這一切嗎?!?/br> 白明霽無聲地咽哽著,抬起頭,目光悲痛而茫然。 晏長陵苦澀一笑,告訴了她真相,“因為,我們沒有重生,我們好像回到了前世?!?/br> 所以,無論他們如何去努力,縱然過程改變了,結局也不會變。 …… “世間之物,唯有過去不可變,活著之物不會因外界的干預而死,逝去之物,也不會因施主的到來而復活……” “望施主早日克服心中所懼,回到自己的位置?!?/br> 這一世已過,他無法改變。 他得回去,坦然面對自己應該承擔的一切,去結束這場悲痛的輪回。 他有一樁秘密。 一樁見不得光的秘密。 來世里他不是戰死的。 后來從邊沙傳入朝堂的傳言,是他被萬箭射死在了城門,可真相除了他自己,無人知道。 阿姐死后,他殺了所有人,自爆身份,自盡在了那道他永遠都走不出去的城門前。 因他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沒了力氣再走回江寧了。 他生來便是一身高貴,自信張揚,眾星捧月,是世人眼里的楷模,最后變成了那副陰暗頹廢的模樣,別說旁人,連他自己都憎惡。 他不想自己的陰霾,玷污了曾經的光輝,怕自己臟了晏侯府,更不愿意看到眾人眼里對他的失望。 那曾是他的噩夢,塵封在心底深處,不敢觸碰,不敢去回憶,甚至不去承認,曾經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可他沒想到,自賤的命閻王不收。 命運給了他一次選擇,讓他回到了前世,見到了一切的根源,也讓他見到了曾發誓來世不愿再相見的妻子。 她追他萬里,到了邊沙,連一句“為了我,留下來”都不忍說出口。 這世上,有那么一個人,為了他的生死,默默地受著折磨,他還有什么不能面對的。 “阿瀲,等我?!?/br> 這一次,他會活著回去。 回去救她。 一次不夠,那就多試幾次。 白明霽愣愣地看著他。 前世? 他怎么知道…… 可她還不及問,震耳的號角聲突然傳來,蓋過了她所有的疑問。 她緊張地看著前方揚起來的大片黃沙,奔騰而來的馬匹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一般大小,勢不可擋呼嘯而來。 耳朵一瞬失聰了一般,她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晏長陵不知何時已松開了她,最后一滴淚映入了她的瞳仁內,“阿瀲,等我,哪怕倒是你記不得我了,也要好好地活一世,白頭到老……” 耳畔時而嘈雜,時而安靜,白明霽定定地看著前方,眼前的畫面和聲音斷斷續續。 “晏將軍!” “送少夫人回去!”她看著他回頭奔向黃沙,看著他舉起銀槍,跳上了馬背,“列陣!” 長凌風翻乘春自有期。 戈戟云橫,遙擁崢嶸。 他姓晏,名長陵。 字:云橫。 死于三個月后的一場初雪中。 樵風說,十月邊沙下雪,真是千年難見一回。 周清光跪在她跟前,手里捧著那根銀槍,磕頭不起,以求她的原諒,“將軍是為了救我才……” 他不是救他。 他是想救所有人。 “所以,要回去,必須得死嗎?萬一呢?!卑酌黛V坐在煨著茶壺的火爐子旁,身形比來時消瘦了許多,望了一眼外面飄進來的雪粒子,嘴里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萬一回不去呢,我該去哪兒找你啊?!?/br> 他說這一世是前世,那兩人的結局又是什么呢? 就是當下了。 生離死別,以至于來世,兩人寧愿永不相見。 在那個漫長的深秋,白明霽見證了所有人的結局。 晏長陵的尸骨送回晏侯府的那一日,晏家老夫人也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懷抱著兩罐子核桃,安詳地走了。 臨走前她握住了白明霽的手,說道:“我都知道,我晏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望蒼天有眼?!?/br> 在老夫人和晏長陵的葬禮上,活了兩世,她第一次看到了晏月寧。 她挺著大肚子,在大啟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江寧。 與晏長陵口中描述的一樣,她長得很漂亮,也很溫柔,忍著淚來安慰她,“你叫阿瀲對嗎?云橫沒騙我,你長得很好看?!?/br> 她與自己道歉,“對不起?!?/br> 也不知是替晏長陵對她說的,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晏長陵。 白明霽搖頭,告訴了她:“這世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欠他幾分,但阿姐沒有,他不需要阿姐的道歉,阿姐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便是對他最好的回報,他一定很感激您?!?/br> 這一世,起碼在她還活著的那一段時光里,大啟太子和太子妃,還有他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 頭七過后,晏月寧回了大啟。 半年后傳回來了消息,太子妃順利誕下一子,緊接著大啟的老皇帝駕崩,太子蕭煒燁登基,晏月寧成了皇后,他們的兒子又被封為了太子。 晏長陵那一戰之后,大宣終究再無力支撐,宣告國破。 大酆與大啟兩國重新劃分了國界,兩國定下了百年內互不相侵的條件。 大酆的邊境再無紛爭。 同年冬季,陸隱見也實現了自己這輩子的愿望,最終成為了內閣一員。 在他最風光之時,對所有人揚言,他一生不續弦。 他的妻子只有錢家三娘子,錢云歸。 至于晏玉衡,晏長陵去往邊沙時,聽說他畏罪自殺,死在了地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