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那時他才明白。 白家大娘子與主子先前早有了交情,這半年來頻繁接觸,人只要有心,誰不會亂跳幾下?墻角光禿禿地擺在那里,也沒有人守著,不撬白不撬啊。 誰知道…… 先前不知道那人是誰,如今知道了。 晏世子。 人家的正主兒夫君回來了,還有主子什么事…… 雨夜里,幾人各自懷著心思,暗廂里使勁發芽,橫豎隔著肚皮,旁人也看不出來自己在想什么。 屋內倒是傳來了一陣高高低低的說話聲。 雨太大,聽不清。 沒過多久,一人走了出來。 是適才白尚書領進去的那位娘子,腳步踟躕,緩緩走到白明霽跟前,低著頭卑微地道:“大姑娘,奴,奴有話對您說?!?/br> 白明霽轉頭,這才好好打量她。 瞧來這些年白尚書并沒有對她棄之不顧。 將養得很好。 三十多歲的年紀,站在自己面前,反而她瞧上去更像一位嬌嬌女。 想起母親曾經說過一句:“撒嬌的女人命好,我又何嘗不知,可為娘覺得惡心?!?/br> 白明霽沒看她,“阮娘子請便?!?/br> 邊上還有兩大兩小杵著,說話怎么也不方便,阮姨娘左右瞧了一眼,岳梁會意退到了一邊的屋角,晏長陵與他背道而行,去了另一邊的屋角。 回避了又沒回避。 得虧雨大,說話聲倒是聽不見。 阮姨娘想了半天的措詞,軟軟開了口,“娘子,奴是真心想要補償?!?/br> 白明霽疑惑:“補償?” 知道這位大娘子的厲害,阮姨娘不敢與她對視,只管低頭說情,“奴與您父親實乃不易,這些年能讓步的咱們都讓了,這回我瞧您父親都生了白發,再過兩年,也到四十了……” 白明霽覺得好笑,“生老病死,父親老了莫不成也是我的過錯了,我真是好大的本事?!边€有,“阮娘子與父親的不易,何故扯上我?” 阮姨娘默了一陣,攤明了道:“我知道娘子心里恨我,說到底是奴對不起夫人,得知夫人歸仙,奴也很傷心?!?/br> 白明霽對她張口就來的謊言,報之一笑。 杖期剛過,便迫不及待地來了。 只怕早就燒高香了。 “你是對不起我母親,若想磕頭,大可上白家的陵墓,磕便是?!?/br> “奴定會抽個日子,前去墓前請罪,祈求夫人原諒?!比钜棠锴忧拥乜粗?,“只是,娘子如何才能消氣?” “我消不消氣,與阮娘子有礙?” 見她裝傻,阮姨娘急了,“當年奴對夫人對娘子,可算掏心掏肺了,就因為一件事,娘子為何就不能饒過奴呢……” “一件,阮娘子還想要幾件?” 阮姨娘一怔,“奴不是那個意思,奴是覺得娘子要懲罰奴,這么多年也該是個頭了,我是豬油蒙了心,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想著無論如何是我和您父親虧欠了夫人,當忍的都忍下,臨到頭了鬼迷心竅干了那糊涂事,可說到底,那碗藥夫人也沒過嘴,娘子又何必這般逮著奴不放……” 她一口一句,她和父親。 母親竟成了個局外人。 想到母親當初下定決心與她相處,親手做了點心給她送過去,結果卻聽到二人在屋里盤算,如何瞞著她將阮姨娘抬為平妻時,心里得多崩潰。 白明霽眉目間浸了點涼意,“阮娘子說笑了,我何時絆住你了?” 阮姨娘絕望了,索性直接問她:“那份罪狀還在娘子手里了吧?奴求娘子,給奴一條生路,這事說到底,也有娘子的成算在里頭,若不是娘子在旁那般相激,我,我又怎會做成那等傻事?” 兩年前,她白大娘子在及笄禮上大放光彩,得了白太后的青眼,氣勢一時如日中天,她心頭便一直懸著,怕她母女二人仗勢欺人,果不其然很快聽到了風聲,說夫人打算逼著老爺休了她,她腦子一熱,犯下了一輩子都在后悔的事,等她反應過去,想去拿回那碗藥,剛到屋里便被白明霽抓了個正著,與此同時那副埋在樹底下的藥渣也被翻了出來,送到了老夫人跟前。 要么報官,她入獄。 要么認罪,離開白府。 白家在京城是有頭有臉的人,不可能真鬧到公堂上,最后老夫人拍板,讓她寫了一份罪狀書交給了夫人,之后便讓人自己離開了白家。 當時不查,這些年回想起來,那風聲,何嘗不是這位白大娘子故意飄到她耳朵里的? 如今夫人去了,那份罪狀,必然在她白明霽手里捏著。 有罪狀在,別說白家的當家主母,就算繼續為妾,她也別想再進白家。 白明霽卻不買賬,曼聲道:“阮娘子的意思,藥是我抓回來的,也是我讓你端給母親的?” 阮姨娘眼見無望,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大娘子,算奴求您了,奴的面子不值錢,還請看在老爺的面子上,放過咱們吧……” 話沒說完,便被一道呵斥聲打斷,“起來!” 白尚書快步從里沖出來,一把撈起了跪在地上的姨娘,將其護在身后。 雨點落在腳邊,涼意砸在人心口,遲鈍的疼痛蔓延至骨髓,白明霽想到了三歲那年,她抓了一只蟲子想給姨娘看,沒想到姨娘怕蟲,一聲尖叫,她的父親也是這般風風火火地趕來,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推到了雨底下。 再想到了前世那條冷冰冰的白凌。 人終究是血rou做的。 豈能不痛呢。 生硬的疼梗在喉嚨間,上不來下不去,自己疼了,又豈能饒過旁人,不由一笑,“父親當年對阮娘子,要是能拿出今日這般勇氣相護,也能明媒正娶,不至于像如今這般為難?!?/br> 白之鶴本與這位阮家娘子乃青梅竹馬,可惜阮家半道上落沒,白家老夫人看不上了,這時正值孟家老爺子為先帝擋了一箭,先帝感恩在心,奈何自己心中已有了所愛之人,無法再宣白家的姑娘進宮,膝下的兒女又年幼,便暗里放了話,將來孟家女出嫁之時,他會添上一份嫁妝。 這份嫁妝便是白之鶴的侍郎之位。 母親嫁入白家,本以為這輩子能與夫君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了,殊不知陰差陽錯,成了拆散他們的第三人。 母親最后的光陰里,對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指望,可好好的一輩子就這樣沒了,實在不甘心,流著淚問著院子里的秋雨,“既有了相愛之人,他為何要來招惹我呢?” 她不明白,沒有當初的白侍郎,又哪里來如今的白尚書,人被欲望作祟,什么都想要,天下就真有那么便宜的事? 白明霽言語里帶著諷刺,白之鶴愧疚難當,只覺被羞辱,如同被人當場扇了一耳光。 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白。 漸漸惱羞成怒,儼然沒了理智。 “白尚書!”身后岳梁及時出聲。 還是晚了,白尚書抬手一巴掌落在了白明霽臉上。 雨夜里響亮又清脆。 白明霽沒躲,任由那半邊臉火辣辣地疼起來,慢慢浮出了殷紅的巴掌印。 她不會喊疼。 很早就明白了,喊疼沒人會理,只會讓人覺得她懦弱,想著法子再來欺負她。 唯有自己強大了,旁人才不敢對她動手。 如今她受了白之鶴一巴掌,阮姨娘也就永遠別想進白家的門了,沒什么吃虧的。 白尚書也沒料到自己會這般沖動,瞧見白明霽腫起來的半邊臉,立在那不躲不閃,到底愣了愣。 安靜的雨聲中,突然傳來一道嗓音,“白尚書要訓自己的女兒,晏某沒意見,只是如今她頭上頂著我晏家少奶奶的銜兒,我晏長陵在此,這一巴掌,白尚書難免不是打在了我臉上?!?/br> 白之鶴一怔,轉頭望過去,晏長陵從暗處踱步過來,下巴一抬,露出了斗笠下的那張臉,白之鶴這才認了出來。 晏長陵? 沒等他回過神,他是何時出現在這兒的,便聽晏長陵涼涼地喚了一聲,“周清光?!?/br> 周清光二話不說,走到阮姨娘跟前,一巴掌下去,聲響之清脆不比適才的小。 一切發生得太快。 阮姨娘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捂著半邊臉,跪在地上哭得聲兒都沒了。 白尚書臉色變了又變。 嘴張了幾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適才那位邀請幾人一塊兒進去喝茶的錦衣衛,終于見識到了外面的腥風血雨,躲在角落里不敢出來。 萬幸,排查的幾人很快回來了。 錦衣衛副千戶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拱手同幾人道:“小的已查完了,各位大人請吧,今夜多有得罪,還望大人們有大量?!?/br> 晏長陵一刻也不想停留,沖雨往馬匹的方向走去,順便喚了一聲,“晏夫人,回家?!?/br> 白明霽立在那沒動。 素商已從他與白尚書的那句話里,知道了晏長陵的身份,戳了戳白明霽,“娘子……” 白明霽看向她。 素商提醒道:“好像叫的是您?!?/br> 白明霽一晃神,這才反應過來,同素商撐傘跟上。 到了馬車前,周清光替二人拂起了車簾,經過這么一遭,兩人適才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別說駙馬爺了,素商大殺四方的心都有了,心疼地看著白明霽的臉,“娘子,疼么?” 那么大個巴掌印,臉都腫了,能不疼? 白明霽咬牙受著。 過了半柱香,馬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少奶奶?!?/br> 素商掀開了簾子,周清光從窗外遞進來了一包東西,夜色下瞧不清是什么,等素商接過來,才知道是一包冰。 素商將冰包輕輕地敷在白明霽臉上,一出聲,嗓音竟嗡濃了起來,“得虧世子爺回來了,咱往后也有人撐腰了……” 撐腰? 這世上誰能替誰撐腰? 指望別人,只會讓自己失望,失望多了,便會陷入敗地,日子一久,人也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