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區區火房,哪里容得下她這樣一尊大佛,火房的婆子惶惶不安,斗膽相勸,“少奶奶,您快回屋歇著,等水燒好了,奴婢們送過去?!?/br> 白明霽沒應,也沒走,問婆子要了一張馬札,坐在檐下安靜地守著屋內那口大鍋里的水,炊煙的熱氣燎著她后背,浸上來的暖意無比真實,腦子里的那陣恍惚,逐漸清明了起來。 晏長陵,字云橫。 皇室宗親。 十六歲上戰場,十八歲被封為少將,直至二十歲,三次出戰,次次大獲全勝。 以他的才華和戰功,若無意外,將來必會封侯拜相。 自己當年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是以,晏家來提親時,她一口答應,想著將來他封侯自己便是侯夫人,他拜宰她便是宰相夫人。 再回想起那時的心境,白明霽覺得遙遠的就像是做了一場美夢。 后來美夢碎了。 大酆十一年,晏長凌死于安慶。 死因,叛變,被亂箭穿心,射死在城門之下。 白家的人,包括父親也曾來問過她,“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他為何如此糊涂,走了一條死路?” 都問她,她又問誰? 她所知道的,也是從外面聽來的。 當今天下三分,以長河為界,大酆鎮守南方,大啟占領北地,大宣則扎根在西邊群山陡峰后的邊沙大漠。 誰都有一統天下的野心,小打小鬧積怨久了,每隔幾年便會爆發一次大戰,半年前大酆同大宣的矛盾沖突到了白熱化,大酆派兵十萬,與大宣正式開戰。 晏長陵應征。 蚌鶴相爭,漁翁得利,怕大啟趁機壯大,更怕黃雀在后,大酆皇帝突然下旨,要身在前線的晏長陵先去與大啟議和,商議共同討伐大宣之事。 晏長陵奉命去了大啟,卻沒與大啟結交,反而殺了大啟太子。 大啟一怒之下,舉兵連屠大酆三城。 消息傳到大酆,滿朝文武無不震驚,也無人敢信。 晏長陵又不是傻子。 何況大啟的太子還是他的親姐夫。 只要是個正常腦子的人,無論哪一宗,也不會在此時殺了大啟太子。 皇帝也不相信,認為是誣陷,一眾人等著傳旨的駙馬爺回來。 很快駙馬爺趙縝回來了。 人跪在殿堂上,聲淚俱下地講述了晏長陵是如何與大啟太子發生了沖突,如何殺了他,又是如何被大啟國君處死的經過。 當年大啟同大酆聯姻之時,大啟太子親自前來大酆求娶公主,最后卻看上了永寧侯府的大娘子。 晏長陵的長姐,晏月寧。 晏長陵自小護短,為此極為不滿,還曾與大啟太子當街動過手。 夾雜著私憤,年輕氣盛一時沖動鑄成大錯,就有了幾分可信。 晏家還未從晏長凌身死的噩耗中緩過來,緊接著便陷入了叛國,抗旨的沼澤之中。 除了她以外,滿門流放,無一幸免。 對上輩子自己那位只有過一面之緣,確切來說,只見過一道背影的夫君,白明霽對他的評價是空有一副拳腳,白長了一顆腦袋。 但如今人卻沒死。 還鮮活。 而,本該無事的孟挽竟死了…… 火房挨著府邸最后面的倒座房,沒有長廊,卻有一片翠竹,新抽的嫩芽粘著細密的水珠,瞧久了,眼睛都明亮了。 白明霽賞著景,聞著雨后泥土的芬芳清香,趁此理了理雜亂的思緒。 這一理,便過了小半個時辰,金秋姑姑找過來,瞧見她一人坐在檐下,水洗過的天地四處澄明,翠生生的顏色罩在她眉頭,映出一縷細細的愁。 金秋姑姑一愣,還是頭一回在她身上瞧出這個年歲該有的傷春。 上回白尚書罵娘子是一塊寒冰疙瘩,沒有一點人情暖意,遇上了只會讓人頭破血流。 金秋覺得,娘子即便是一塊冰,也是一塊潔白如雪的冰。 說到底娘子是不愿意圓滑,不愿意委屈自個兒。 這類人看似不會吃虧,心里卻是最苦的。 “娘子?!?/br> 金秋走到面前,出了聲,白明霽才瞧見人,回頭去看鍋,里頭的熱水早被婆子送了過去。 坐久了腿麻,金秋姑姑上前攙她起來,傾耳過來同她道:“世子爺讓娘子放心,銀槍,他已拔了出來?!?/br> 白明霽:…… 心思被戳破,白明霽目光瞥開,略微尷尬。 終究還得面對,又問道:“人呢?” “娘子是問世子爺?”金秋姑姑已不同于先前的緊張,輕松地笑道:“剛更了衣,說有要事出去了,讓娘子也換身干爽的衣裳,晚飯不用等他?!?/br> 知道她適才是下不了臺,金秋姑姑留了個心眼,沒跟過來,想親眼瞧瞧這位姑爺是什么樣的秉性,今后也好相與。 沒料到結果太快人心。 “還想告狀呢,一個都沒討到好,全讓牙子帶走了?!苯鹎锕霉猛f起了適才的經過。 白明霽那一槍使出來,震懾了下人,但也算給了剛歸來的夫君一記下馬威。 金秋姑姑當時心都揪成了一團,娘子身后有白太后撐腰,可晏家乃皇室宗親,晏世子的身份本事擺在那,犯不著怕她。 一堆人等著看好戲。 好半晌晏長陵才動了動,抬手抹了一把臉上被殃及池魚濺到的雨水,問那玉珠:“你叫什么名字?” 玉珠一時沒反應過來,許是沒料到她伺候了五年茶水,世子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 不僅是玉珠,其余幾人也挨個兒報了名,晏長陵聽完后起身,走去樹下,把那桿銀槍取下來,丟給自己的侍衛,吩咐道:“把奴籍尋出來,賣了?!?/br> 分明是一張如驕陽燦爛的臉,笑起來溫暖人心窩子,嘴里說出來的話卻要人命,別說那幾個奴才,金秋姑姑都覺得意外。 玉珠滿目不可置信,連哭都忘了。 本以為回來的是一座靠山,誰知山倒了,還把自己砸死了。 原本她是二夫人從娘家尋來的人,有幾分姿色,安插的竹院本意為籠絡世子爺,將來在他屋里謀個姨娘的位置。 上回被白明霽趕走,二夫人還能保在自己身邊。 這回,徹底沒了戲。 這會子二房怕是已收到了消息,有得熱鬧了。 — 幾個奴才伸冤的那陣,消息便傳到了二夫人耳里,對張嬤嬤和姚姑姑的所作所為,二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出聲斥責,算是默許了。 早年侯夫人去世,只剩下了晏侯爺和世子爺倆,后院又沒有妾室,大房的中饋便由老夫人打理。 后來老夫人年歲漸高,沒那么多精力,又交到了她手上。 但自己終究是二房的人。 晏世子已娶了少夫人,按理說,管家之權早就該還回去,誰知新婚夜晏世子出征,一個守著空房的新婦如何管家。 老夫人沒說,新婦沒提。 自己也裝作不知道。 如今人回來了,早晚都得交還,但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卻難了。 尤其是這么一位鼻孔朝天,不將她放在眼里的主兒。 換作旁的新人,知道自己管了這么多年的家,還不得想著法子一天兩頭地往她跟前跑,她倒好,自己找上門去,她還能不見。 虧得自己有先見之明,留了個心眼。 玉珠是自己娘家表妹的姑娘,早早便放在了世子屋里,等將來她做了大房妾室,再有自己從中幫襯,府上的中饋不一定就攥不到自己手上。 如意算盤是打得好,沒想到落空了個。 張嬤嬤褲腿卷著風進來,人還沒到跟前,嘴里就嚷上了,一口一個不得了了,“白氏要翻天了?!?/br> 聽她說白氏奪了世子的槍,來了個下馬威,二夫人眼中還有些激動,聽到最后竟是世子把她送過去的人都賣了,臉色霎時一變。 “那白氏先前對二夫人不敬,如今連世子也不放在眼里,銀槍都敢扔了,這還擔著賢惠的名,世家規矩禮儀里,可沒聽說有這一宗……”張嬤嬤繼續拱火,二夫人哪還有心思,起身打斷她:“都賣了?賣去哪兒了?!?/br> 張嬤嬤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玉珠…… 二夫人臉都青了,斥道:“愣著干什么,趕緊去牙行,把人買下來?!?/br> 金秋來火房尋白明霽時,二房早忙成了一團,一路打聽晏長陵把人帶去了哪個牙行。 白明霽倒沒什么意外。 前世晏家抄家,不知是誰提前走漏了風聲,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急于逃命,四處搜刮,衣袖褲腿鼓鼓脹脹,連鞋襪都塞滿了。 白明霽想說都是報應,及時想起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其中一員,侯府遭難后,她不也把自己摘了個干凈,沒資格評判人家。 且重來一世,即便晏長陵回來了,若有朝一日侯府還是避免不了禍事,自己也做不到同他一塊陪葬。 身上的濕衣被火房的熱風烘得半干,反倒涼了起來,先回了前院,果然一片安靜。 丫鬟們替她備水,金秋姑姑去尋換洗的衣裳。 白明霽立在堂內,看著那桿已被放置在木架上的銀槍,切實感覺到了前世她那位死去的夫君,活著回來了。 特意上前看了一眼那槍頭。 沒有豁口。 刃頭如同鍍了一層銀色的鋒芒,森森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