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血債血償
到了靈云寺,桂萼先下了馬車,撐開油紙傘,再掀開簾子,扶顧荼下車。 雨中帶著風,透心的涼,系在發絲上的發帶隨著風飄揚,沾染上雨滴。 深山的空氣新鮮,尤其是雨中格外明顯,顧荼接過油紙傘撐開,慢慢走進靈云寺。 門口早有侍從等候,見顧荼彎腰行禮,“小姐,太子殿下在閣樓等你,小的給您帶路”。 在寺廟藏經閣后專門備有給太子殿下清修的住宅,高大的銀杏樹年代已久,枝繁葉茂,入秋后金黃的葉子被雨水打落。 飛翹的屋檐,雨水自上滑落,如同密織的簾布,晶瑩剔透。 顧荼是喜歡雨天的,在清河鎮的時候,每到雨天,殷蕓都會給自己做烤魚吃,外皮烤的焦脆,內里rou質鮮嫩。 坐在門前看雨,身邊還有趴著一起躲雨的貍奴,殷蕓則躺在里屋休憩,日子恬靜而安逸,沒有煩惱,沒有憂愁。 站在閣樓下,抬頭就能望見站在窗前的太子殿下,姬煜是側對著顧荼的,所以沒能瞧見。 或許是因為休息之日,太子并沒有束發,長發僅用紅面緞綢系著,背影挺拔。 太子外表看著是溫和的人,可是又和師叔的溫柔不一樣,顧荼在心里想著,師叔的溫柔尊重是骨子里的,而太子的溫和是帶著目的的,像藏著針的棉花。 雨勢漸大,打斷思緒走進樓里,顧荼在侍從開口前讓桂萼留在樓下,不用陪同上去。 姬煜見人已到,和煦地說:“小五,快進來喝些紅糖姜茶,暖胃,今日外面雨可真大,衣裳可有沾雨?” “謝太子殿下關心,沒有淋濕?!?/br> “何必如此客氣,以后不用喊尊稱,喊我重光就好,重光是我的字?!?/br> 姬煜坐下,親切地詢問:“小五,可會研墨?” “會的”,說完走上前,跪坐在姬煜對面,拿起桌前的硯臺。 “小五在國子學可還適應?” “適應的,直講們人都很好?!?/br> “學的可是哪幾門學科?” 顧荼應答:“除了必學的大中小三經之外,還選了律,算,醫三門?!?/br> “為何選這三門,據我所知這三門可是最難,很多人都偏向于書、藝和樂?” 顧荼搖搖頭,緩緩道:“我不會因簡單而不學,也不會因難而不學?!?/br> 姬煜饒有興趣,耐心地看著女孩細細道來。 “不會因簡單而不學的意思是,即便簡單的學科也有其價值,不能覺得簡單東西就毫無意義從而不學,至于不因難而不學的意思就簡單多了,難的知識不能逃避而因主動克服,從而獲得更大的價值?!?/br> “殷蕓把你教導的很好啊”,姬煜點頭稱贊。 “律學學習律令,可了解國家政策,一國之策事關整國的存亡,其中蘊含的知識博大精深,至于算學,財政管理怎可沒有算,如何用最少得成本取得最大的利益是算學的魅力,醫學就好解釋的多了,人學醫不過是為了危亡之際能救自己一命,救親人一命?!?/br> 姬煜看著女孩侃侃而談,仿佛時光穿梭,看到多年前肆意高傲的殷蕓,殷蕓可惜在女兒身,沒有施展才華的地方,從而也成不了翹楚。 “可有喜歡的經文?” 顧荼歪歪腦袋,想了想,“比較喜歡《南華經》,莊子其文想象奇幻,瑰麗詭異,很有意思,尤其是內篇的逍遙游和齊物論?!?/br> 談起自己感興趣的書籍,顧荼來了精神,兩眼發光,滔滔不絕:“齊物論中,莊子認為人不可盲從執著于世俗價值,我是很認可的,雖說世俗總有留戀,但不可盲目,失了本心,誤入歧途才是大罪?!?/br> “可是留戀世俗價值也不全是壞處啊,人要生存下去需要食物,食物除了自給自足之外就需要錢財購買,食欲滿足之后就想要物質的提升,那更需要錢財,物質滿足后就是精神,追求地位的高?!?/br> “話雖如此,所以我信荀子的性本惡之論,人似乎永遠不知道滿足,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一點點好處就能滿足,之后就會越來越貪?!?/br> 姬煜彎眸一笑,道:“這點我與你一樣,人性本惡,可是正因為這些,他們才愿意活下去,如果真的無欲無求,就不在意生死了,有欲有求才有執念,利用執念則可以控制一個人?!?/br> 顧荼懵懂地睜著大眼睛,半懂不懂,只能弱弱反駁:“可是物極必反,總是不好的?!?/br> 姬煜放下手中的筆,“物極必反的確不好,但現實中,幾乎沒有幾個人能掌握度”。 “你也不能嗎?” 猝不及防的對視,對上女孩干凈的眼,姬煜突兀地失了神,猶豫片刻得輕聲道:“或許,我也不能?!?/br> 門外有人敲門,得到姬煜的同意才進屋,是暗衛,近身匯報事情。 顧荼識趣起身遠離,走到書架旁,看著陳列的書籍。 待暗衛離開,姬煜出聲呼喚,才回過身。 “小五,你師傅囑托我晚點送你回去,如果今夜雨還是大的話,夜黑路程不便,可留宿在此?!?/br> 顧荼皺眉,出門時的不安再度復蘇。 遠在內城的殷府,終于迎來了所有遠道而來的客人,原本平靜的府邸熱鬧起來。 殷武和殷序是一同到來的,多年未見的親人,彼此寒暄。 身后跟著的是殷武的長子殷離,至于殷序的長子,推脫說身體抱恙加上路途遙遠就沒能趕來。 “明旭弟,還沒有到嗎?” “看來武兄對我甚是想念啊”,殷明旭姍姍來遲,人未見到,聲音先到。 殷武摸摸自己胡子,接話:“那是自然,明旭真是越發一表人才了,還未成親?” “你看看,武兄,才見面,就關心我的家室問題,也不見你關心關心我本人?!?/br> 殷子佩解圍:“一直站府外多見外,快進來?!?/br> 殷武進門就見一身墨色長袍的殷蕓,早已等候多時。 殷蕓難得束發,手執一把折扇,眉眼更顯英氣。 “多年不見,小蕓真是出落的愈發漂亮了” “喊我殷蕓就好,漂亮哪有武叔新納的小妾漂亮啊”,殷蕓笑著譏諷,說著眼神還看向走在后面的殷武的正妻黃梅。 所有人齊聚議堂,氣氛嚴肅。 “那我有話也就直說了,下一任的族長同時也是繼任中軍將之位,各位擺明面上來說吧,首先我當然是毛遂自薦,我殷武這么多年來對殷氏勤勤懇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殷武瞇著小眼睛說完,眼神看向一旁的殷序。 殷序不自然地接話:“序某,也是這么認為的,武兄的確有才能勝任?!?/br> 還未等殷蕓開口,殷武搶先說道:“殷蕓啊,我們殷氏本就人丁稀少,即便現在明旭弟舍己為人,愿意支持你,那我們也是平票?!?/br> “而且,不是叔說,你和子佩都還年幼,怎么能完全勝任中軍將之位,就算當上了,其他氏族也不會同意的,叔也是為了你們考慮”,殷武笑得滿臉褶子,裝作善解人意的模樣。 “氏族同不同意,還沒到那一步呢,武叔怎么就確定一定不會同意呢?” “殷蕓啊,族長之位,我是可以讓的,但是這中軍將之位?!?/br> “那自然是不必武叔如此謙讓了?!?/br> 殷武收了虛假的笑容,起身怒斥:“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今日談不攏,那就氏族選舉之日看分曉吧!” 殷蕓按兵不動,緩緩道:“武叔這么自信能在氏族選舉獲勝,可是早已和他族達成了交易?” “血口噴人,我堂堂正正,一心只為殷氏,怎么可籠絡他族!”殷武氣的手指著殷蕓罵道。 “來人,今日談不攏,我也沒必要多留”,殷武召喚貼身侍從準備離開。 “慢著!” 只見還未走出門,就被早已守在門口的侍衛拿劍抵住去路,殷武回頭盯著殷蕓。 “你這是何意?” 殷蕓抬眸,眼神狠厲,話也毫不留情,“既然武叔坦蕩,身正不怕影子歪,可否讓小輩來查一查”。 “你好大的膽子,也知道自己是小輩,還敢如此出言!” 殷蕓起身,語氣平淡地敘述:“武叔,我知道你消息靈通,早就打聽到我才回來不久,城內的關系自然是沒您知道的多,但是我啊,也是有點小手段的?!?/br> 走至殷序身旁,“序叔,我知道有苦難言,只要你今日信我,我定保你家人平安”。 殷武嗤笑一聲。 “不信?” 殷蕓挑眉反問,在殷序的注視下,從懷里拿出一物,“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這是序叔送給長子的一歲生辰禮”。 殷序接過玉佩,仔細觀摩,激動道:“是的,就是的,當時我特地托人從異域帶回來的上好羊脂白玉,雕刻成三保羊,我不會認錯的?!?/br> 殷武聽聞,變了臉色,心里暗自揣測,胥家的人辦事這么不牢靠的嗎,竟真讓殷蕓這死丫頭救了人? 不可能啊,如果真救了,胥家應該有人來通知才對,殷武半信半疑,面上強裝鎮定:“區區一枚玉佩能代表什么?!?/br> 說著就要硬闖出去,今日看來勢頭不對,必須要出去見到貼身的侍從。 殷武抽出隨身藏著的小刀,利落的插進門口的侍衛的脖子,大聲叫喊:“來人,快來人!” 守在議堂外圍的五六個侍從竄出來,都掏出隨身藏著攜帶的武器。 殷蕓展開折扇,站在屋內沒有動,笑著說:“武叔,終究還是忍不住了嗎?” “少說廢話,府外都是我的人,你以為你們逃得了嗎,殷蕓你不好好躲在郊外,非要回來找死,那我就成全你?!?/br> “這么明目張膽的讓胥家的人進來,武叔你這都不用我親自找證據了啊?!?/br> “死人不會說話,你死了還有誰知道是胥氏的人”,殷武臉上橫rou扭曲,眼里都是狠毒。 殷蕓附和地點點頭,“確實,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不過武叔,誰給你的自信認為,在我的地盤,你能活著出去?” 話音剛落,胥氏的侍衛就倒下一個,箭直插心臟,沒有絲毫誤差,藏在暗處的墨竹早已恭候多時。 殷蕓折扇猛地一揮,藏在其中的暗器飛射出去,毒針刺入咽喉。 擋在前面的人rou盾牌沒了,殷武慌了神,殷蕓走上前,撿起地上的長刀,慢慢走到殷武的面前,刀刺向躺在地上還有一口氣掙扎著的人,再拔出來,血液飛濺,弄臟了衣袍。 刀刃敲了敲殷武發軟的雙腿,殷武徹底摔倒在地。 “就是這條”,說著殷蕓笑著將刀插入,伴隨劇烈的慘叫。 “你們傷我弟弟的腿,就得做好拿一條來償還的準備,我向來是一個極其護短的人,知道了嗎,武叔?” 殷武痛的渾身顫抖,手抖著想去扶自己的腿,殷蕓善解人意地將刀拔出來。 “啊啊啊啊??!” “武叔啊,我們今日來好好算一算賬”,殷蕓蹲下身,抓著殷武的頭發。 “你以為自己當年做的天衣無縫是嗎,我娘念記你是同族親人,你就是那么對她的,誰給你的膽子???!” 殷蕓氣紅了眼,手臂青筋遍布,恨不得將他的心臟挖出來。 殷蕓再次想起當年,娘親在昏暗火光下的眼神。 小五被抱來府里不久,發生了很多事,父親因故被關押至大牢,殷蕓帶著年幼的子佩在府里守著娃娃,因為是娘交代的事情。 殷蕓讓弟弟在房間不要出去,自己則偷偷溜到正廳,看見娘跪在地上,那時爺爺還在世,正廳里面人很多。 殷蕓本想沖進去,卻被人捂住了嘴,迷暈帶走了。 “你說我娘叛國,呵,真是可笑,就因為我娘當上看不上你,就如此陰險狹隘,趁爹在牢里,沒有人能幫我娘,你就如此陷害,我娘被處死都是你害的!” “不要跟我說什么其他人也在場,可是現在他們都死了,殷武啊,殷武,我真該慶幸你沒死,你當時就不該留我一命,讓我有機會弄死你,本來還想讓你再蹦跶幾日的,可你非要湊到我面前來礙我的眼,不是找死是什么?!?/br> 又是一刀刺入手掌。 “你以為只是你死了我就能解恨嗎,你都不配給我娘抵命,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很寵愛的長子吧,也對,畢竟你這么多年也就這么一個兒子,剩下的恨由你兒子來抵!” “殷蕓,你不得好死!你敢動我兒子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那我可等著呢,殷武,你知道你今日為什么會敗嗎,因為你蠢,哈哈哈哈哈哈”,殷蕓笑的放肆:“以及對我的輕視,你以為我一介女子根本翻不出什么浪,又或許我隱居深山太久讓你放松了警惕,你真覺得胥氏是真的幫你嗎?” “實話告訴你吧,胥氏派來的人不過一些最低級的侍衛,就等著你來送死呢?!?/br> 殷蕓舉刀,冰涼的刀刃拍拍面如死灰的殷武。 “你不能殺我,顧荼,在我手上!” 殷武雙手攥著刀刃遠離自己,窮途末路的叫喊。 “顧荼去了靈云寺,我的人劫持了馬車,你要是殺死我就這輩子別想再看見她!” 身后的殷子佩皺眉,走上前,還未走近。 就見僵住的阿姊,用力揮刀,殷武吃痛松了手,隨后只剩血液翻涌。 殷武不可置信地看著穿入心臟的刀。 一片寂靜,殷子佩眼里只有阿姊,凌亂的發絲,赤紅的雙眼,以及臉頰沾染的血跡。 “我真的想讓他千刀萬剮”,殷蕓牙關緊咬,一字一頓痛徹心扉的說,神情麻木地盯著尸體。 這一日,殷蕓想起了太多,想起了阿娘的慘死,她忘不掉,每當時光太久,試圖抹掉曾經的痛意,殷蕓都會拿刀逼自己不能忘記。 受過的傷,永遠不會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