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22節
“將軍放心,來了位貴客要見您,之所以換個地兒是擔心泄密?!?/br> 董寂無法,人都到這了,不去不行,跟著他上車,輾轉幾道,竟然到了城樓下。 董寂望著夜色里高聳的城墻,悚然一驚,“怎么到了這里?” 那內使面不改色撩手往上一比, “天子巡關,不在城樓,又在何處?董大人,陛下宣您覲見?!?/br> 短短一語如驚雷砸在他腦門。 董寂膝蓋打軟,差點沒跪下來, “陛....陛下親臨?”他指了指上頭,滿臉不可置信。 內使雍容頷首。 董寂這會兒嚇出一身冷汗,懷疑自己死到臨頭了,正六神無主,瞥見又一輛馬車抵達甬道下,車簾被掀開,正是燕國公心腹愛將陸釗。 董寂見狀長出一口氣,看來要見的并非他一人。 要死一起死。 董寂也不帶怕的,與陸釗一道昂首挺胸上了城樓。 拾級而上,繞出城垛,只見寬闊的城樓前擺著一張長案,左右各列兩席, 正北的案后端坐一人,只見他身著月白蟒紋袍,生的是風神玉秀,清越奪人,渾身罩著一股天生的凜然貴氣,必定是皇帝無疑。 他左下坐著一名老將,正是肅州總兵,右下跪著肅州知府,四人兩兩相望,便知裴浚這是擺了一場“鴻門宴”,肅州政要一個沒落下。 董寂從未面過天顏,見裴浚如此氣度,心中已服了大半, “老臣叩請圣安?!?/br> 裴浚起身親自將他攙起,面露謙和,“朕在金鑾殿,常聞老將軍威名,心懷感念,今日得見,將軍龍驤虎步,名不虛傳,來,坐,朕好不容易來一趟,諸位愛卿陪朕喝個夠,今夜不醉不歸?!?/br> 幾位朝臣戰戰兢兢坐下,不知這位年輕皇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大老遠從京城微服私訪,不可能真的與他們喝酒,且看他要說什么,做什么。 幾位將軍也不是膽怯之人,三言兩語寒暄開后,也漸漸露出本色。 熟料,裴浚壓根不提軍務,也不問祈王,反而是問起肅州的收成,百姓人口賦稅一類,了解邊關軍糧是否到位,兵部是否有怠慢不周之處。 這話可謂是問到將軍們的心坎上。 皇帝親臨,正是倒苦水的好機會。 “陛下有所不知,兵部行文實在是繁瑣拖沓,幾萬件冬衣而已,遲遲發不下來,冬衣發不下也罷,還能拿往年舊的頂一頂,可軍餉遲遲不到,這可是要出大事的呀,將士們沒飯吃,餓著肚子能忍嗎?” 諸人喋喋不休,將這些年遭遇的苦悉數道出。 裴浚著人在身側一一記下。 “諸位放心,朕此番巡關為的便是解決邊將燃眉之急?!?/br> 將軍們激動地險些要哭。 果然是一位體察民心的天子。 任何一道政令,從奉天殿至底下州縣,總要面臨層層盤剝,真正能貫徹到位的寥寥無幾,打仗的將士們最講究干脆利落,最不喜與朝中之乎者也的文官打交道。 一番訴衷腸,君臣無比融洽,裴浚甚至與他們說起少時與父親騎馬的趣事,將軍們話匣子打開,只道自個兒狩獵如何出眾,趕明兒請陛下賞臉,陪陛下獵個痛快云云。 就在酒宴酣暢之時,一人威風凜凜從城下踱步過來,拎著個人頭往地上一扔,單膝著地道, “陛下,祈王造反,臣奉命剿叛,人已伏誅,請陛下過目?!?/br> 血淋淋一個人頭從彭瑜手里滾至眾人眼前,原先言笑晏晏的眾將,臉色頓時一變。 心紛紛沉得跟石頭似的,大氣不敢出。 朝中不止一人傳訊過來,聲稱新天子心狠手辣,手段不俗,他們不曾親見不以為然,方才君臣抵足而談,他們越發覺著這位帝王禮賢下士,是位雍容的儒君,不成想,眨眼間祈王的人頭就扔在他們腳底下。 狠狠抽了他們一巴掌。 再瞥彭瑜腰間那一對繡春刀便知是錦衣衛所為。 偏生上首那人,唇角笑意不減,目光甚至不曾往那血糊糊的人頭瞥上一眼,依然云淡風輕舉杯, “來,諸位別愣著,繼續喝,方才朕說到哪了?” “額....” 眾將你看我我看我,面色尷尬又沉抑,誰也不敢接話,還是知府哆哆嗦嗦率先開了口, “說到先帝賜了您一方硯臺....” 接下來裴浚說什么,他們沒了心思聽進去。 原來這真是一場鴻門宴,一面親自在此地接見肅州文武大臣,穩住邊關與軍營,一面遣人去雍州,手起刀落,利索砍了祈王的人頭。 這等手段,已不是雷厲風行可形容。 素與祈王來往的董寂,頓時額汗淋淋。 “服??!”董寂忽然熱淚盈眶,激動地跪下來,“臣董寂領受君恩,五體投地?!?/br> 其余三人也是紛紛下拜,俯首稱臣。 裴浚掃了一眼諸人,深笑不語。 他壓根沒把祈王放在眼里,真正值得忌憚的是這些手握重兵的將軍。 祈王手里沒兵,整不出多大陣仗。 早在瓊華島刺殺那夜,裴浚便將計就計,悄悄放了一名棋子回祈王府,就是這位雙面間諜,讓他牢牢掌握著祈王府的動靜,恰恰這一年來,朝中搜集了不少祈王通敵的證據,彭瑜帶著錦衣衛親自趕赴雍州,勢如破竹圍住整座祈王府,與小云子里應外合,輕易便拿住祈王府上下,將之伏誅。 祈王在雍州十分有名望,他一出事,全城矚目,錦衣衛當眾在王府搜出明黃的龍袍兩身,及不少違制的茶具器皿,祈王在百姓心里儒雅的形象瞬間崩塌,裴浚趁著這股勢頭,決心清理雍州官場與軍營。 董寂以為自己會死,不料裴浚離開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老將軍要陪朕郊獵的事,朕先記上,眼下朕急著回京,改日再與將軍敘舊?!?/br> 董寂抹了抹后頸上的涼汗,對著裴浚遠去的背影重重磕了個頭。 “臣謝主隆恩?!?/br> 裴?;鼐┦帐捌硗踝鱽y首尾。 那些閣老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皇帝最近不露面是料理祈王去了,就知道這位天子心系社稷,不可能不務正業去訪仙求道。 一月過去,裴浚再次召集內閣,說道, “朕還要繼續訪仙求道?!?/br> 這次閣老們可不信了,你看我我看你,心想,這一回又該誰倒霉了? 鳳寧這廂與裴浚作別后,先去了一趟居延城,來到康家堡在居延城的據點,著人將商貿會的消息放出,招來不少蒙兀行商答疑,約定九月前往烏城。 回到烏城正值學堂開學,又馬不停蹄投入授課中。 商貿會的事提上日程,該怎么籌辦,是個如何章程,烏城縣令沒經手過此事,是一頭霧水,他將烏先生請過去,烏先生又捎帶上鳳寧。 幾班人馬聚在縣衙議事,論到章程手續,可就是鳳寧的長項。 誰叫她在御前當過差呢,又是在場唯一參與過京都商貿會的人,于是她鼓起勇氣將活攬下來。 “章程我來擬?!?/br> 就這樣烏先生主外,負責聯絡各國使臣與行商,鳳寧主內,將整個商貿會的典章制度,流程人手一一確認,在哪兒搭臺,定幾班人手,共派多少活計,條清縷析捋清楚。 朝縣令見鳳寧見過世面,行事極有章法,連司禮監可能審批卡在何處都了如指掌,就差沒把她當佛供起來, “少公子,您怎么精通我們大晉政務流程?” 鳳寧神秘地笑了笑,“我曾在京都當過差,您信嗎?” “信,不信也得信呀,若非在京都當過差,豈能寫出這么規整的章程來?!?/br> 每一個細節都考量到了,連烏城積年老吏也挑不出半點錯。 朝縣令如獲至寶,著人按照鳳寧吩咐一一準備。 見她如此能干,朝縣令反而當個甩手掌柜。 這次商貿會是朝廷下的旨意,烏城將如何舉辦,需一一呈報,這份奏章是鳳寧所擬。 鳳寧在養心殿見過最出色的奏章,那個人的喜好要求她也了熟于胸,他喜歡字跡工整,不愛奏章上有任何涂改,他不要求辭藻華麗,但一定要言簡意賅,言必有中。 奏章快馬加鞭送去京城,一月后內閣批復回來,印章之外,只有個大大的“準”字。 鳳寧翻開奏折落在最后一頁。 “請陛下俯準”五字邊上,寫著個“準”。 旁的文書均是“允”,獨這一份文書批個“準”,何意?他是故意寫給她看的。 兩個準字一大一小,風格如出一轍。 鳳寧眼眸忽然染上一層潮氣,將奏折遞還給縣令。 朝縣令捧著奏章喜極而泣。 天可憐見,過去一點小事都要被來回折騰,不是文書格式不對,便是內容不夠繁簡,他們又隔得遠,沒少因為文書耽擱政務,于是他熱淚盈眶拉住鳳寧,指著縣衙的文書房懇求她道, “少公子,您每日得空來縣衙坐鎮半日吧,您是不知道,去年咱們這鬧干旱,我上書朝廷請求撥款賑災,回回因為文書不達體被打回來,由此誤了事,往后送去朝廷的折子,你但凡過一過眼,咱們也能省不少事?!?/br> 鳳寧答應下來,每日上午在學堂授課,下午來到縣衙當差,到了這里個個把她當祖宗供著,只要不是機要文件,均讓鳳寧過過眼,后來烏城守將也得知了此事,眼巴巴來縣衙請鳳寧, “您得空也去一趟咱們軍營吧,教教咱們軍營那些文吏們如何撰寫公務文書?!?/br> 大西北的粗糙漢子們,上陣殺敵內行,摳字眼實在是為難他們了,可惜兵部那些官員哪個不是抖著一身赫赫官袍,捏著一紙文書說話? 沒法,只能求助于鳳寧。 于是,鳳寧在烏城官衙內部,開設小學堂,教他們基本的行文常識與規矩,原先一潭死水的衙門,也漸漸被盤得風生水起。 累是累了些,看著大家感激的眼神,鳳寧感慨萬千,誰又知道當初在養心殿那番磨礪,如今造福一方百姓呢。 所以人哪,只管踏踏實實埋頭苦干,努力有朝一日不會被辜負。 陸陸續續有各國的商人抵達烏城,烏城顯見熱鬧不少。 九月中旬一個傍晚,鳳寧在衙門忙完出城,夕陽如圓盤紅彤彤地掛在天際,蕭瑟秋風卷起一撮又一撮落葉,黃沙漫天飛舞。 天際盡頭,一老漢顫顫巍巍攙著跛腳的妻子慢騰騰往胡楊樹盡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