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09節
裴浚好心情捋了捋它的毛,“你不是一直想見她么,隔了大半年,還認得她么?要是認不出來,朕一定罰你?!?/br> 他也學著李鳳寧,一本正經跟卷卷說話。 卷卷輕輕昂了一聲,裴浚不知何意。 雖說裴浚養這貓也有了一陣,可談不上上心,他對小動物本無興致,比不上李鳳寧耐心,能精準地捕捉到卷卷的意思。 將這傻貓的腦袋輕輕拍了下,就沒管它了。 開年之后,天色一直不錯,路上順暢,新并進去的院子緊鄰正街,方便出入,彭瑜親自駕車,馬車沒多久趕到別苑,裴浚抱著卷卷神清氣定從馬車下來,大步進了院門,結果瞥見黃錦正與幾位小內使問話,瞧神色有些不對勁。 “怎么了這是?”裴浚隨口問了一聲,掂了掂卷卷,大步往前來。 黃錦連忙彎腰給他行禮。 皇帝要出門,身為大珰得先一步出宮布置,結果一問留守的小內使,得知李鳳寧并未來跨院。 黃錦先回了這話,又解釋道,“陛下,興許姑娘還在李府,奴婢方才已遣人去問了,您稍候,很快將姑娘接回來?!?/br> 裴浚心頭微有些失落,卻也沒太在意。 李鳳寧嘴里承諾初二會回來,有事耽擱也不奇怪。 她如今隨心所欲,不是萬事以他為先,裴浚已漸漸習慣被她擱后。 “嗯,朕等她用膳?!?/br> 裴浚抱著卷卷進了屋,卷卷一溜煙從他懷里滑下來,沿著房屋四角打轉,像是逡巡領地一般,很快將這個地兒給熟悉了,裴浚失笑,吩咐黃錦將折子遞上來,他一面查閱一面時不時尋一眼卷卷的蹤影,期待李鳳寧發現卷卷的神情。 羅漢床上的錦盒還沒動,想必她還沒拿到他給的壓歲錢,待會一并讓她拿了。 跨院的錦衣衛奔去李府,一問李鳳寧何在,李巍登時傻眼了。 “她不是被陛下接走了嗎?” 錦衣衛心一涼,意識到不對勁了。 倒是十分敏銳,很快折去隔壁烏先生的學堂,將屋子里搜查一遍,哪有人影? 又不顧李巍阻攔,奔去鳳寧的閨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什么都沒少,就連日常用的發簪衣物均在。 難不成師徒二人出門了? 可是,蹲守在這里的錦衣衛很肯定地說不曾瞧見馬車出門。 這位千戶才猛一拍腦門,只道糟糕,往跨院疾馳而去。 裴浚尚倚在圈椅里看邸報,忽然聽到外頭疾步行來一人,緊接著不知低聲說了什么,他聽到黃錦暗叫一聲,裴浚眉峰頓時一皺,揚聲道, “黃錦,進來回話?!?/br> 黃錦與彭瑜相視一眼,臉都白了,兩位重臣一前一后進了堂內,對著坐在東次間內的裴浚,一同跪下, “陛下,錦衣衛去李府沒見著鳳姑娘,不僅如此,烏先生也不見了....” 裴浚猛地一抬眼,眼神無比銳利地盯過來, “你說什么?” 黃錦硬著頭皮再說一遍, “鳳姑娘與烏先生同時不見了?!?/br> 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長手指一顫,手中的邸報紛紛揚揚灑落在地。 他喉頭仿佛黏住,喉結很用力地滾了一遭,語氣平靜再問,“什么時候的事?” 黃錦抬頭看了一眼那張俊臉,臉上沒有什么情緒,唇角一動不動,唯有那雙眸子有如深淵一般,叫人探不見底,黃錦慌張地眼珠子都在顫, “方才才發覺,至于具體什么時候失蹤,尚需盤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錦衣衛的稟報,除夕那日烏先生出了門,而李巍最后一次見李鳳寧也是除夕。 黃錦說到最后,嗓音微弱,幾不可聞。 裴浚這一刻說不上什么感受,只覺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緊張的黃錦,彭瑜簡直是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額上的汗珠一層層往外冒,他甚至覺著這顆腦袋已經不是他的了,李鳳寧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尋不回來人,就等著見閻羅吧。 畢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還是穩住道, “陛下稍候,臣這就全程搜查,一定將鳳姑娘帶回來?!?/br> 彭瑜這會兒已經顧不上等裴浚發號施令,飛快退出去,召集錦衣衛千戶全城戒嚴,大肆搜查。 畢竟是位老練的指揮使,心里很快盤算出章程來,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帶走李鳳寧,必須出城,出城需要過所,要在最短時間內拿到過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親自帶兵,將坐落在西市柳巷深處的黑市給封鎖,立刻揪住幾名倒賣過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將那日烏先生去過的掌柜家人,悉數帶去北鎮撫司,嚴刑拷問烏先生來歷。 除此之外,他當然也沒有放松全城搜捕,萬一對方狡猾,故意藏在某處,等著風聲過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沒可能。 彭瑜頃刻布下天羅地網。 再說回黃錦這邊,等彭瑜離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張臉該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著一層白白的寒氣,寒氣之余更隱隱閃現慌亂。 黃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亂。 如果李鳳寧跟烏先生同時消失,有兩種可能,李鳳寧擺脫皇帝的控制,唆使烏先生帶她離開,第二種可能,烏先生要挾李鳳寧出城。 黃錦畢竟是會當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撫裴浚,比起第一種,顯然第二種更容易讓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為,您疼愛鳳姑娘已是人盡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個烏先生來歷不明,會不會以此擄了鳳姑娘走,以來要挾陛下?” 裴浚沒有接話,他滿腦子是李鳳寧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體,將他胸膛捅成漏風的篩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靜下來。 裴浚撫了撫膝頭,起身往外走,行至珠簾邊時,那偉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別苑,沿著挖出的那道小門,步入跨院。 抬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搗衣臺上的雨雪早已化凈,那日被當做鼻子的蘿卜已經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內使拿著掃帚正在清掃。 裴浚抬步走至廊廡,推開門進了明間,這時一只貓從身后竄過來,輕車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進了她的內寢。 屋子擺設依舊,被褥整整齊齊疊在那張狹窄的床榻,窗前的小案擱著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壺茶具,杯盞上微微有些水珠,該是小內使收拾了的緣故,幾上還有一冊翻閱了一半的書籍,裴浚將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冊書,沿著墨玉書簽打開,正是她曾經譯好的那冊詩經,上頭有她做好的注解,細密挺拔的字跡,已略有他的風骨。 裴??粗睦锬话矒嵋恍?,再翻過角落里的箱籠,她尋常穿的衣物都在里頭,包括那兩件格外珍貴的皮子,她最愛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實在不像離開的模樣。 真的是有人擄了她? 他早就說過那位烏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鳳寧藏在褥子下的錦盒,那里裝著她的銀票,大額銀票她擱在烏先生處保管,這里放些零散的銀票當嚼用。 有一回纏綿之時,他覺得手掌被什么硬物磕了下,翻開被褥就發現了這個錦盒。 裴浚呼吸驟然一停,來到床榻前,用力一掀。 盒子還在。 裴浚松了一口氣,將盒子拾起來到窗邊,錦盒被銅鎖鎖住,裴浚招來小內使尋了一根鐵絲,將之撬開... 空空如也。 裴浚七上八落的心,至此徹底沉入冰窖。 方才他還能騙騙自己,是烏先生挾持了她,那么此時此刻眼前這個空盒子告訴他,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逃離。 別苑上下十幾名高手坐鎮,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能拿走里頭所有銀票的只有李鳳寧本人,她只是回李府過個年而已,至于將盒子清空么,她很清楚這里比李府安全十倍百倍,她素來對這間跨院比起李府更有歸屬。 她難道真的謀劃著離開他? 細細甄別,倒也不是無跡可尋。 回想分別那日,她神色顯見低落哀傷,他只當是前一日聽到立后諫言心里不高興,如今才知她是在跟他道別。 那句波斯語是告別的意思嗎?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這樣對他? 他已經放下帝王尊嚴在這里陪著她,著人好吃好喝伺候她,她怎么可以蓄謀離開? 深甲用力嵌入指腹,血珠汩汩冒出來,十指連心,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疼。 胸口沉得跟鐵似的,他想喘上一口氣都無比艱難。 她是從什么時候動了離開的心思? 想起來了。 十一月底,她忙得天昏地暗,屢勸不止,小財迷一樣的她對著商會的大單子說推就推,卻非要將并不著急的禮記與詩經譯出來,為什么?那時她一定已籌劃離開,所以急著把這兩冊書譯出來。 不對,還在更早。 那日夜深,寒風肆掠,他來得遲,望著她漆黑的屋子,實在舍不得就此離開,于是敲響了她的門扉,他原也沒想碰她的,實在沒忍住,親她時做好了被她拒絕的準備,可她沒有,他稍稍蠱惑一句她便咬著牙應承了。 當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事后想起還覺得順利得不可思議。 女孩子將身子給了他,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對他的接受。 后來也不是沒起疑心,反復試探,她又堅定拒絕,表現出來的就像是一個一面深愛他卻又不得不守住底線的柔弱女孩。 只消再稍稍攻破,必能突破防線。 后來果然如此,他溫水煮青蛙,他們二人便這般從最初的劍拔弩張,到別別扭扭,到最后平靜自然相處。 他承認,在對她屢屢得逞后,他對她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還做著美夢,打量著那羊腸不大管用,能讓她懷上孩子,為了孩子前程著想,她沒有任何理由不回宮。 這個世上,他防備過任何人,唯獨沒防備過李鳳寧。 他知道她倔,可那點本事在他眼里壓根不夠看,他自信也自負,她壓根逃不出他手掌心。 他自問心智過人,城府頗深,眼光毒辣,誰敢算計他,他弄死誰,上到太后楊首輔,下到尋常小宮女內侍,無一人逃出過他火眼金睛。 而今日,他卻被自己唯一心愛的女人擺了一道。 她利用她的單純,她的毫無城府,引他下陷。 她那么柔弱無依,她甚至從未出過京城,她在京城過得如魚得水,她怎么有膽量離開他? 沒有,裴浚防備了所有,唯獨沒防備她逃離。 錦衣衛,全城五百多武侯鋪,七十二座望樓,均是用來守護她的,他從未下過監視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