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03節
她發現了與皇帝斗爭的樂趣,姑娘越戰越勇。 二人就這么足足對峙了一盞茶功夫,誰也不跟誰低頭。 但這次是裴浚先敗下陣來。 他想起烏先生,在心中告誡自己,對李鳳寧要有耐心,隨后他吁了一口氣,無奈看著她, “滿京城哪個不知道你是朕的女人?就非要這么不清不楚是么?” 鳳寧聳了聳肩,無畏地笑道,“陛下不放手,那就只能這樣咯?!?/br> 裴浚悶聲咬牙,“你行?!?/br> 將這個話題接過。 鳳寧心情一爽,朝他屈膝告退,先一步離開禮部值房。 何楚生瞅了一眼姑娘颯爽的背影,再貓進來瞟著滿臉挫敗的皇帝,心里打了個激靈。 得了,事兒沒成。 皇帝陛下吃了虧。 何楚生小心翼翼踱進來,見裴浚依然保持原先的姿勢未動,輕輕咳了一聲,試探道,“陛下,老臣給您奉一杯茶?” 裴浚揉了揉眉棱沒理會他。 何楚生暗自嘆息,他可看不出來李家那丫頭有這等能耐。 這可是在朝堂上殺紅了眼打遍六部無敵手的皇帝誒。 當初瓊華島一環套一環,將楊元正和太后一網打盡,那一手的計謀多漂亮呀。 如今卻栽在一個姑娘手里。 皇帝遲遲沒走,當然不是讓人看他笑話來的。 何楚生畢竟是三朝元老,有著豐富的侍君經驗,看出皇帝好面子,等著他開解,于是一面親自替鳳寧收拾碗筷,一面煞有介事地開口, “陛下可別嫌老臣多嘴,這女人哪,可不比朝臣,得哄著,陛下沒發覺嘛,您與她論對錯,那是論不清楚的,您給她講道理,她覺著您心里沒她,不顧念她的感受,您講究結果,她在意過程.....您以為的好不一定是她想要的好....” 裴浚覺得何楚生這番話說在他心坎上。 可不就是這么回事么。 “誒呀,都是這么回事,老臣家里那位母老虎不照樣整日鬧騰么,陛下不要往心里去?!焙纬邪逵醒蹚澫卵?,認真給他出主意, “只管磨她?!?/br> 裴浚抬眼定定看著他。 何楚生指了指自己那張老臉,“陛下,在女人面前,什么都能要,臉不能要?!?/br> 他語重心長。 裴浚撫了撫額,心情復雜地出了禮部。 出禮部角門,往沿著寬道往皇宮去,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打鴻臚寺出來。 裴浚剛在李鳳寧這里受了氣,看著李巍可不惱火? 他駐足,等著李巍發現他,然后惶恐地跪下請安。 裴??粗鴳饝鹁ぞさ睦钗?,想起何楚生方才的話,朝他示意,“你跟朕來?!?/br> 隨后皇帝陛下坐在東朝房,聽李巍講述李鳳寧的過往。 從姑娘八歲喪母開始,一直講到入宮前,李巍說完頭都給磕破了,涕淚雙流,懊悔不迭, “是臣對不住她,讓她受了這多苦,是臣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陛下要打要罰,臣絕無怨言?!?/br> 裴浚闔著目好一會兒沒說話。 李鳳寧一個人磕磕碰碰長大,不曾得過親人的關愛,所以她敬重烏先生,疼愛章佩佩與楊玉蘇,她把一切對她好的人視為光源,不自覺靠近,也無比珍惜,就像她最初待他那般。 生了一張最是爛漫天真的臉,卻走過世間最苦的路。 裴浚心被刺痛,氣不過狠狠一腳踹開了李巍, “你這顆腦袋朕暫時留著,哪日得了空朕定摘了去?!?/br> 扔下這話,裴浚氣勢洶洶回了皇城。 還要對她更好一些才行。 金銀珠寶她不稀罕,裴浚琢磨著得給她整些適用的,行至遵義門前,瞥見卷卷冷得縮成一團等在角落里,裴浚忽然想起天寒地凍,給李鳳寧做兩身冬衣最好。 事兒吩咐下去,尚功局與針線局連夜趕工,三日后十幾位針娘合計給做出兩件皮子。 冬月初十的午后,他親自捎來交給李鳳寧。 彼時李鳳寧正在書房譯禮記,腳邊擱個爐子,這間跨院有了年份,地龍垮過不經用了,只能靠炭盆取暖,鳳寧攏著一床小被子擱在膝蓋,提筆寫得一絲不茍。 裴浚悄悄掀簾而入,示意韓玉將皮子擱在坐塌,隨后來到桌案對面落座。 鳳寧聽到動靜擱筆起身給他施禮,“陛下要喝茶么?” 裴浚沒回這話,而是往西墻下的坐塌指了指,“你試一試合不合身?” 鳳寧側身,一眼被塌上那兩件鮮艷的皮毛給吸引住。 一件深綠的孔雀翎皮子,那一尾尾雀眼活靈活現,跟盯著她似的,越看仿若有一種深邃的光暈籠罩其上,美得不動聲色,另一件皮子滿身的狐貍毛,棕紅色的毛尖又長又茂密,手覆上去仿若一層絨毛從掌心刮過,顏色鮮艷極了。 每一件都是罕見的寶貝。 鳳寧是見過好東西的,章佩佩與楊玉蘇時常探望她,身上披著的不是銀鼠皮襖便是大紅羽紗緞面皮襖,她覺著已經夠美了,卻遠遠不及眼前這兩件。 “陛下,臣女受之有愧?!兵P寧為難地看著他。 裴浚指了指禮記與詩經這兩冊書,“就當是這兩冊書的報酬?!?/br> 鳳寧心里好歹還有數,“那也沒有這么多...” 裴浚不高興了,“想著跟朕撇清關系是吧?” “你不是不在乎名分么,這就是不要名分的補償,可以了嗎?”裴浚心情突然變得很糟糕,他捧著一顆真心來,不是讓她拒接的,“如果你還不滿意,那朕告訴你,烏先生還在朕眼皮底下呢,滿意了嗎?” “我要我要....”鳳寧曉得再拒絕便是觸了他的逆鱗,連忙將那件狐貍毛往身上一披,朝他露出個俏生生的笑,“陛下覺得好看嗎?” 裴浚幽沉地盯著她,沒說好看,也沒說不好看。 他心情不好,他沒想過有朝一日他需要用另外一個男人來威脅她,且被他威脅成功了。 他滿嘴自嘲,悶悶喝了一口涼茶。 鳳寧看出他難過了。 對,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難過的表情,鳳寧心里忽然涌上一絲心疼,她知道她不該心軟,可不可一世的裴浚被她氣成這樣,她也不好受。 鳳寧輕輕往前牽了牽他衣角,小聲道,“陛下,過幾日便是玉蘇jiejie大婚,我正好穿這件去赴宴?!?/br> 這話正合了裴浚的脾氣,他就喜歡看著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 他的女人,吃穿用度均要最好的。 裴浚上下打量她,她身線高挑,那身皮毛籠在身上,將她身影拉得無比修長,小臉被鮮艷的狐貍毛簇擁住,襯得她肌膚越發白皙奪目,如此明艷張揚的一張皮子也絲毫不能喧賓奪主,她熾艷的容色壓得住一切。 裴浚心情好轉,“不錯,很好看?!?/br> 鳳寧裹著皮子繼續譯書,身子果然暖和多了,她輕輕將炭爐往裴浚跟前推。 裴??恐σ畏喐鞯厮蛠淼嫩?,有朝廷各司衙門正兒八經的奏報,有東廠和錦衣衛兩條線的密報,三相佐證,真相大差不差,他便可穩坐釣魚臺。 別看他時不時往跨院跑,公務可沒落下一件。 孰輕孰重,裴浚心里門兒清。 他這輩子還從未因為任何人和事耽誤過朝政。 鳳寧譯了一陣,脖子有些酸脹,起身歇個晌,時不時撥弄那身嬌貴的皮子,滿臉憂愁, “陛下,臣女穿這身出門,不會被人打劫吧?” 裴浚從邸報中抬起眸,給氣笑了, “闔城上萬錦衣衛,五百六十座武侯鋪,還有七十二座望樓,天羅地網,誰敢多看你一眼,朕都能扒了他的皮?!?/br> 遑論打劫? 恐怕人還沒出手,就死在望樓箭兵手底下。 鳳寧聞言眼珠子轉溜一圈,忽然揚眉一笑,“果然,在宮外比在宮內強多了?!?/br> 裴浚臉一黑,“你存心氣朕是吧?” “李鳳寧,朕一輩子都沒受過氣,在你這兒一日受得夠夠的?!?/br> 鳳寧嚇得吐了吐舌,連忙低頭忙活去了。 就這么陪了兩個時辰,太陽偏西,到了回宮的時辰,裴浚遲遲不想走。 可又實在嫌這院子寒磣,正是隆冬時節,他怕李鳳寧凍壞。 后來想了個轍,將隔壁院子盤下來,開了一道門,與跨院相通,韓玉領著幾十名內侍將隔壁好好整飭一番,裴??偹闶娣?。 只是想把鳳寧請過去可不容易。 鳳寧面上和顏悅色,可底線一點都不容踐踏。 他留則留,走則走,她不給他臉色瞧,卻也絕不慣著他。 裴浚沒法子,又陪著她在書房挨凍。 有一日恰逢化雪之時,那間破舊的院子實在是跟冰窖似的,裴浚忍不了,于是老謀深算的皇帝,趁著鳳寧專心致志譯書時,故作不甚將爐子打翻了。 鳳寧只聽見砰的一聲,連忙抬眼,就看到那火星子險些撲在裴浚的腳跟,鳳寧嚇壞了。 他可是帝王,一旦受了傷,朝野震動。 她臉色發白道,“陛下,咱們搬去隔壁書房吧,您別在這里受罪了?!?/br> 鳳寧擔心他在她這里出了事,對不起朝官,對不起全天下的百姓。 裴??粗駸o主的李鳳寧,第一次真真切切對一個人產生愧疚。 愧疚對于驕橫矜傲的帝王來說,從來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