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00節
她見了世面,也有自己的思量。 想了想又道,“陛下,話說回來,尋常那些商戶送來的活計也很有益處,臣女平日翻譯時,總能在其中熟知更多當地的通俗便語,也更了解蒙兀與波斯諸國,反過來能助我譯書,所以臣女在想,兩者皆不可誤?!?/br> 裴浚意外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她果然長進了,遇事不再人云亦云,不任憑旁人擺布,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很欣慰, “你若兩手都抓好,他日必成大家?!?/br> “大家”二字,令鳳寧生出無限的向往與澎湃。 她一定要做到。 這大約是他在身旁的好處,他這個人要求極高,站得高又看得遠,總能鞭策她前行。 “陛下放心,年前必定給您譯好?!?/br> 相處明顯有了轉機。 只是皇帝陛下總是嫌屋子逼仄,每每來一趟眉峰皺得能夾死蚊子,鳳寧笑吟吟立在門口,那眼神就仿佛在說,嫌棄就回你的皇宮去。 裴浚搖搖頭,為了美人兒,只能屈就。 不再急言令色,不再冷語相向,甚至偶爾能主動給他烹一壺茶,下一趟廚,卻決計不讓他碰,偶然一次下雪地滑,他眼疾手快將人撈住,也一定是不著痕跡推開再去忙別的事。 裴浚心里怪不自在的,卻也拿她沒法子。 他現在明白了,這姑娘吃軟不吃硬。 除了熬她,別無他法。 怎么熬能趕在年前將人接回宮呢? * 一日楊玉蘇試婚服,請鳳寧回去給她掌掌眼,鳳寧清晨早早登車回李府,李家經皇帝上次一頓敲打,如今元氣大傷,個個瞧見鳳寧別提多恭敬了,就連柳氏見了她都恨不得喊祖宗,心里再恨,也拗不過皇權,彈指間皇帝就能讓她們闔家消失,可不得敬著鳳寧。 鳳寧一切照舊,沒有仗勢欺人,也不會心軟接納,面上見了打個招呼,私下獨來獨往。 這日陪著楊玉蘇試了半日婚服,看著那大紅鴛鴦通袖重工長褙,鳳寧也忍不住生出幾分艷羨,“每一身都好看,我都挑花眼了?!?/br> 楊玉蘇嫁過去便是燕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風光無極。 唯有正室娘子大婚之日可戴鳳冠霞帔,婚服上準繡鳳凰與牡丹。 那一身穿在身上,稱得上流光溢彩。 楊玉蘇后知后覺鳳寧的身份,萬分懊悔請她過來,二話不說將婚服脫了往旁邊一扔,“哎呀,不試了,怪煩的,我陪你去溫酒,咱們今日吃個燒鵝?!?/br> 鳳寧才不許,睨了她一眼,“燕家嬤嬤在外頭候著呢,你安心試吧,我去幫伯母核對嫁妝單子?!?/br> 楊家只楊玉蘇一個女兒,楊府尹又是出了名的疼女兒,名兒都舍不得喚,整日乖乖來乖乖去,快要搬出半個家當給楊玉蘇做嫁妝,鳳寧行至跨院,便見廊廡下琳瑯滿目堆了一百多抬嫁妝,這里頭可不是虛的,件件均是好寶貝。 鳳寧陪著楊夫人核對了一遍,楊夫人累了入了廂房喝茶,看著眉眼精致乖巧溫順的女孩,想起她身世可憐,竟是忍不住將她摟入懷里, “孩子,你是不知,我心里也拿你當女兒疼,等你出嫁,我給你備嫁,趕明兒,選個吉日,你干脆認我和你楊伯父做干爹干娘,往后楊家就是你家?!?/br> 鳳寧不習慣給人添麻煩,笑盈盈回,“鳳兒就不給您添亂了,您若是真心疼鳳兒,得了好吃的舍我一些便好?!?/br> 楊夫人一聽這話,心疼地跟什么似的,“來來來,我現在就去后廚給你做燒鵝吃?!?/br> 鳳寧在楊家用過午膳,下午又陪了一會兒,申時初刻回了烏先生的學堂。 她吩咐素心把自己捎來的一些箱盒,一道搬進院內。 她嗓音輕快,如靈鶯婉轉,渾然沒注意有一輛低調的馬車打后巷子經過。 裴浚原要繞去李府正門停車,恰恰掀簾一瞧,瞥見鳳寧進了巷子里一處小門,他好奇,叫停馬車,緩步跟了過去。 行至一道院墻旁,便聽得里面傳來歡聲笑語。 烏先生的學堂,原是李府一個跨院,后來往里新建了一道圍墻做隔,將原先的外墻鑿開,筑了一段籬笆墻,籬笆墻并不高,只及一個尋常男子胸前,再于靠南一角開一扇門,便是獨門獨院。 裴浚立在墻壁一角,目光越過籬笆,便能將橫廳的光景收于眼底。 前幾日下過雨雪,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 鳳寧和素心要幫烏先生將被褥搬出來晾曬,烏先生哪里舍得她動手,連忙擺手, “你難得回來一趟,就不必給為師cao心,明個兒再曬不遲,來,坐下來喝一杯奶飲?!?/br> 鳳寧便準素心回府探望爹娘,她陪著烏先生在廊下曬日頭。 裴浚就看著那個在他面前防備,謹慎,勉強應承的女孩,捧著紅彤彤的臉腮靠在憑幾張望藍空,她雙眼懵嗔,神色前所未有愜意,想起什么歪著小臉與烏先生說, “先生,陛下又給了我兩冊書,是禮記與詩經,我想專注將這兩冊書先譯出來,其余的活計先生能否幫我擔一擔?!?/br> 烏先生正在給她煮羊乳茶,滿口應好,他動作優雅嫻熟,用烹茶的手藝煮出一壺羊乳,先給鳳寧斟了一杯,鳳寧聞著那香噴噴的氣息,探手就要來撈,卻被烏先生抬手一擋, “小心,還燙著呢?!?/br> 只見烏先生盤腿坐了下來,又凈了一遍手,拾起一個小勺子,慢騰騰在茶盞里攪動,恐自己氣沫子臟了茶盞,臉離得老遠,而鳳寧呢,似乎熟悉了他的作派,安安分分在一旁等。 裴??吹竭@一幕,緩緩瞇起了眼。 烏先生的動作太過熟稔,而李鳳寧也無比理所當然。 這說明什么,說明不是第一次,甚至可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過無數次。 回想李鳳寧告訴過他,烏先生教她讀書不下于十年。 所以這十年來,烏先生就是這么“照顧”李鳳寧的? 醋意不可抑制往上攀騰,裴浚神情繃得如同一片隨時可以撕裂的帛。 羊乳茶就在這時,被推至李鳳寧跟前, 烏先生笑容溫切,“好了,可以喝了?!?/br> 鳳寧像是乖乖等待喂養的小姑娘,高高興興捧起茶盞去嘗。 這還沒完,烏先生瞥見她下顎滲出一些乳漬,笑容寵溺地遞過去一塊帕子, “急什么?為師能跟你搶?” 鳳寧嘿嘿一笑,接過烏先生的帕子拭了拭下顎。 烏先生又將一小碟子葡萄干推至她眼前, “你再加一勺這個試試,就是有些酸,你嘗嘗是否受得???” 等伺候著小祖宗喝完羊乳茶,烏先生這才顧得上自個兒。 他的茶早已涼,抬袖做掩,很快一口飲盡。 不得不說,是位極為耐心,細心,體貼的男子。 如果對方不是李鳳寧,裴浚應該會稱贊他。 鳳寧喝完,揉了揉圓滾滾的小肚,心滿意足道,“先生手藝越發精進了?!?/br> “哈哈哈,鳳寧喜歡就好?!?/br> 鳳寧喜歡就好....裴浚聽了這話,心情復雜地扯了扯唇角,將一個個字眼扎在心里。 鳳寧這才想起捎來一個錦盒,無比得意地將之遞過去, “這是這個月的進帳,先生幫我保管?!?/br> 烏先生從善如流接過來,又攬了攬衣袖,將錦盒打開, “好,為師來瞧瞧,我們鳳寧又掙了多少銀子?” 還真就一張張銀票在數。 “三兩,五兩,加起來八兩,哦,這里還有個十兩的銀票,那就是十八兩....” 鳳寧看著他一板一眼地數,樂得跟什么似的, “我上月接了幾個大單,那些商賈出手不俗,聽聞我在禮部掛職,頗有親近之意,放話隨我開價....” 師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笑容被冬陽暈染,連時光渡在他們身上都變得柔軟了些。 默契得誰也插不進去。 最后數清楚了,總共五百三十兩銀子,這對于鳳寧來說,是一筆巨款。 鳳寧和烏先生抵了一掌,看得出來極為高興。 五百兩,有時只是他一頓御膳的開銷。 犯得著這么高興? 不,他們高興的不僅僅是銀子金額,是那份靠自己安身立命的滿足。 這么說,她掙得銀子都是交予這位烏先生管著? 她就這么信任他? 他遣人查過這位烏先生,身份履歷干干凈凈,像是憑空出現在京城的一個山野道人,無根無萍,就因為一次在酒樓無意中與夷邦人聊天,被經過的李巍聽見,隨后引以為知己,聘為西席在李府落腳。 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頃刻便能卷款潛逃,讓她所有辛苦付諸流水。 她為什么不交給他呢...這天底下還有誰能比得過他牢靠?還有誰敢覬覦天子之私... 裴浚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肺管子要炸。 氣嘛? 毋庸置疑。 醋嘛,那更不消說。 在這兩種情緒之余,裴浚忽然意識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個人這么疼她,她在他這里卑躬屈膝任勞任怨,指東不敢往西,在烏先生這里卻得到無微不至的照料。 裴浚神色復雜吸了一口涼氣,久久沒有吭聲。 而這時,門檻內那儒雅男子又忙不贏起身, “哎呀,鳳寧,時辰不早了,你歇一會兒,為師去和面待會給你做油潑面吃?!?/br> “好嘞!”鳳寧無比輕快地應著。 還能下廚? 君子遠庖廚,儒家禮義在他這里倒成了空談。 裴浚給氣笑一聲,笑意不及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