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3節
裴浚深瞇起眼,涼涼盯著李鳳寧。 過?去?她死皮賴臉要進養心殿,如今呢,故意犯錯自請離開。 “是不是朕把你慣壞了?,慣的你無法無天....” 皇帝顯然不舍得罰李鳳寧,卻又?被氣得不輕,下不了?臺,怎么辦,這個時候就該柳海這個司禮監掌印出?面了?,于是他飛快起身,扭頭吩咐侯在外頭的小宮女, “來人,李姑娘身子不適,御前失儀,快些送她回西圍房歇著?!?/br> 兩名宮人進殿將鳳寧給強行?帶走,裴浚手撐額深深吸著氣,半晌沒有說話,柳海只?得一通狠勸, “姑娘年?紀小,姐妹情深,一時不大適應,也情有可原,萬歲爺您大人大量,別跟姑娘計較,您實在氣不過?便冷著她幾日,她自個兒會想明白的?!?/br> 斥她沒用,冷著她也沒用,人家雖然有父有母,卻與孤兒無異,也沒什么可敲打的,裴浚揉了?揉眉棱,拿她沒轍。 當然也不是真的沒轍,這姑娘骨子里拗得很,吃軟不吃硬,裴浚只?能?哄。 今日送些瓜果,明日送些首飾,一番大度不與她計較。 鳳寧都?快整得沒脾氣了?,裴浚不肯放她回延禧宮,怎么辦,她干脆讓自己沒日沒夜投入譯書中?,《大學》結束便是《孟子》,烏先生發覺最?近鳳寧翻譯的速度太快了?,細瞧,翻譯的越發達雅,一些俗語典故運用也十分嫻熟,是好事,可烏先生太熟悉這個女孩,她不對勁,他心里隱隱有些擔憂。 裴浚也發現近來李鳳寧格外賣命。 連素來勤政的他都?給比下去?了?。 清俊矜持的皇帝陛下,頭一回屈尊降貴來到西圍房。 夜已深,養心殿西圍房第七間值房卻燈火通明,兩盞明亮的宮燈擱在長條案兩頭,夏日天熱,門是敞開的,唯有一段細紗簾遮擋蚊蟲,裴浚輕輕掀開紗簾進入,屋子里擱了?個小小冰鑒,倒也不熱。 只?見李鳳寧聚精會神趴在桌案譯書,寫了?一段,不知想起什么用筆頭蹭一蹭面頰繼續寫,模樣兒一如既往嬌嗔爛漫,就是那發髻蹭歪了?也一無所覺。 裴浚在她斜對面悠閑地坐了?下來。 鳳寧聽見腳步聲?,不曾抬眼,只?當是梁冰,隨后便道,“jiejie給我斟杯茶吧?!?/br> 裴浚轉身從小幾上斟了?一杯茶給她。 修長如玉的手指伸過?來,骨感均勻,富有力量,每一抹線條都?無比熟悉。 鳳寧猛地抬起眼,對上裴浚漆黑的瞳仁,人一下釘住了?,“陛下...”面頰閃過?一絲錯愕,趕忙起身施禮。 裴浚整暇地看?著她,手里還搖著一把玉扇,閑適地問,“李鳳寧,你最?近做了?什么虧心事,在躲朕?” 鳳寧心口一慌,連忙解釋,“臣女不敢,這不是您的萬壽節快到了?么,屆時有使?臣入京,臣女想趕幾冊書出?來,好叫陛下賞與他們....” 借口天衣無縫,但裴浚一個字都?不信,平靜看?著她,眼神沒有半分波動。 他不說話時,能?給人無形的威懾力。 鳳寧雙拳暗暗拽了?拽,給自己鼓勁。 裴浚盯了?她一會兒,慢慢剝去?她偽裝的外衣, “李鳳寧,你是朕調/教?出?來的,你想什么,瞞得過?朕?” “是不是先前瓊華島與慈寧宮那兩樁事,嚇到你了?,讓你想著離朕遠一些,是也不是?” 他就是將李鳳寧看?得透透的。 鳳寧纖指輕抖,小臉也跟著垮下來,有一種無處可逃的乏力感。 這男人就跟妖孽似的,一點心思都?能?被他猜透。 裴浚越來越喜歡鳳寧被他抓包的模樣,他看?著她像個無計可施的嗔猴子,在他掌心胡蹦亂跳,怪可愛的。 這是繁忙的朝政之余,勾心斗角之外,最?慰藉人心的美好。 裴浚抬手,示意鳳寧過?來,鳳寧慢吞吞挪過?來,他順勢牽住她的手,將人圈在懷里,低磁的嗓音貼著她耳簾, “不要為難自己,鳳寧?!彼浪矚g他,“你要信賴朕,你在朕這里,與旁人不同,旁人背后有家族牽扯,你沒有,你與朕是站在一處的?!?/br> 他始終記得瓊華島那夜,她不顧安危從熏煙里沖過?來,沖向他。 鳳寧無力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離得越近,那張臉帶來的沖擊力越發直觀,他任由她打量,甚至眉梢駐著笑,如春暉一般柔和?,偏生面部線條是冷峻堅毅的,兩廂中?和?滋生出?一種剛柔并濟的美感。 裴浚對上她水汪汪的眼神,心里軟得一塌糊涂,章佩佩的離開對她打擊不小,她心里難過?,逼著自己忙公務以來抵消那份孤獨,他著實朝務繁忙,真正?能?陪她的時間也不多。 怎么辦? 最?好的法子是讓她有個孩子,她在這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寄托,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裴浚將她徑直抱起,往外走。 他從未當著下人的面這般抱過?她,鳳寧面頰十分不自在,試著掙脫,“陛下,您放我下來?!?/br> 裴浚沒有松手,抱著她下了?臺階,往養心殿正?殿去?。 所有宮人彎腰垂眸,無一人敢直視。 鳳寧閉了?閉眼,認命地圈緊他的脖頸。 他真的越來越有耐心,舌尖撫慰她唇腔齒關,漆黑的瞳仁,深沉不減,卻又?添了?幾分溫情,鳳寧閉上眼沉浸在他強勢又?嫻熟的攻勢中?。 進入五月后,雨水越來越多,還不到暑氣最?旺盛的時候,天氣沁涼,不冷不熱,倒是十分舒適。 五月三十是裴浚二十及冠壽日。 去?年?這一日恰有星宿相沖,萬壽節便取消了?,今年?不同,不僅是壽誕,更?是及冠禮,朝野矚目, 女官們均嚴陣以待。 王淑玉與禮部對接,是最?忙碌的那個,但她性子豁達,偶爾忙里偷閑來鳳寧處消遣,見她正?在校對《大學》,忍不住對照原著誦讀,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銈兛烨?,咱們這不過?十五字,鳳寧譯出?了?幾行?,可見這語言也是一門大學問,鳳寧,等我得了?空,你來教?我吧,累贅的不學,就教?我,‘關關雉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得了??!?/br> 鄭明蓉笑得推了?她一把,“怎么,學了?你好給陛下寫情詩不成?” 別看?王淑玉出?身世家名門,在人前無比端莊大方,私下卻是個灑脫俏皮之人,她大方回道,“哎喲,還別說,你這主意可真不錯,我正?愁不知給陛下獻什么禮才好,要不干脆就聽你的,讓鳳寧教?我寫一首波斯文詩得了??!?/br> 大家曉得她在開玩笑,順帶埋汰幾句,“這活計要干也是鳳寧來,你還缺獻禮的本事不成?別跟鳳寧搶才是?!?/br> 鳳寧看?著她們鬧,心情也很不錯,將一冊冊書重新整好。 恰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道尖脆的嗓音, “喲,誰搶鳳寧的東西?合著趁我不在皇宮,一個個欺負她不成?” 鳳寧一聽是章佩佩的嗓音,喜出?望外,連忙推門而出?, 只?見章佩佩穿著一身海棠紅的宮裝,搖著芭蕉小扇大搖大擺上了?廊廡,見著鳳寧,如過?去?那般捏了?捏她面頰,親昵地拉著她進了?值房,對著王淑玉等人便是一通耀武揚威,姑娘們鬧成一團,好不歡快。 片刻,鳳寧二人辭了?眾人,來到林溪亭說話,鳳寧打量章佩佩氣色不錯,“你出?了?宮怎么還胖了?些?” “可不是?”章佩佩撫了?撫面頰也很懊惱,“回到府里我爹娘好吃好喝伺候,我又?不用侍奉誰,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這不長了?幾兩rou了??!?/br> 反觀鳳寧,臉色不大好,章佩佩蹙眉問道,“寧寧,你好像有心事?” 鳳寧笑了?笑,遮掩道,“沒有,我就是有些想你們...”目光眺去?亭外。 聽了?這話,章佩佩好一陣難過?,若是能?將鳳寧捎出?皇宮便好,可惜不可能?了?,她已被皇帝臨幸,這輩子都?不可能?離宮, 既然不能?離開,只?能?勸她想開。 “鳳寧,多愛自己一些,別指望他會一心一意對你,生個孩子,最?好是生個小公主,礙不著誰,平平安安過?一輩子?!?/br> 鳳寧沒告訴她吃避子丸的事,岔開話題, “行?啦,不說這些了?,跟我說說宮外的事,我要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一提起出?宮,章佩佩口若懸河,“我這一出?宮呀,好幾家都?上門求親,其中?就有城南侯府的少公子,你還記得嗎?就是擺燈陣的那個...” 鳳寧聞言頓時來了?興致,“那日我便覺得他對你不同,那么難的燈陣,旁人都?解不出?來,偏你就解了?...” 不等她說完,章佩佩鼓起面頰,“怎么,你不信服我的本事?” 鳳寧好笑,連忙改口,“沒有,沒有...” 章佩佩自個兒也笑了?,嘆道,“你還別說,那模樣仙得七葷八素,行?事卻不講究,我拒了?他的求婚,他竟然死皮賴臉上了?我家門來,非拉著我哥哥行?賭局,說什么我哥哥若輸了?,就答應把meimei嫁給他.....” 章佩佩說著,自個兒都?笑了?。 那笑聲?連著那道輕快的背影在雨幕里漸行?漸遠,鳳寧立在亭子里目送她離開,漫天雨幕在她面前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仿佛將她困成一座孤島。 玉蘇得遇良配,佩佩也尋到了?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就剩她在這皇宮踽踽獨行?。 這一場雨一直下到五月二十八,后日便是萬壽節,天公作美,終于在今日放了?晴。 萬壽節與元旦,冬至并稱朝中?三大節,文武百官連著放假三日,滿京城張燈結彩,普天同慶。 萬壽節前兩日百官爭相給皇帝獻禮,京城大街小巷的茶樓也紛紛下注設彩,過?路才子佳人踴躍作詩,所作詩聯以紅綢懸掛樓外,供百姓品鑒,若有佳句被巡城御史瞧上,奉上金鑾殿也未可知。 蕃國使?臣攜各國貢禮入京祝壽,京城各處酒樓人滿為患,更?有富商行?會在京城大街舉行?花車表演,整座上京城稱得上煙花爆竹不絕耳,火樹銀花不夜天。 到了?萬壽節正?日,天還沒亮,整個養心殿的內侍女官便動工忙碌。 天子及冠,非同小可,尚服局預制了?足足九套禮服,供裴浚在近日穿戴,這樁事柳海特意交給李鳳寧。 什么流程穿什么龍袍均有講究,鳳寧提前數日牢記章程細節,將每一套禮服分門別類擱置好,又?親自從尚服局帶了?一般內侍宮人,任務分派下去?,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不僅如此,鳳寧還預演了?幾遍,以確保萬無一失。 柳海旁觀許久,見鳳寧行?事越發從容穩重,游刃有余,也是感慨萬千,養心殿果然是個歷練人的地兒。 清晨卯時初,鳳寧親自侍奉裴浚穿上第一套禮服,她眉目柔靜,那一雙蔥蔥玉指在他腰封領口來回穿梭,嫻熟靈巧,裴浚忽然油生一種妻子侍奉丈夫早起的錯覺。 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莽撞懵懂的姑娘了?,欣慰之余,竟也添了?幾分惘然。 卯時正?,十幾名女官與司禮監幾位大珰并侍衛,浩浩蕩蕩一行?人簇擁皇帝前往奉天殿。 辰時正?,裴浚穿著明黃帝王服,端坐在奉天殿蟠龍寶座,遣禮部尚書袁士宏前往社?稷壇和?太廟祭拜皇天后土,隨后,請朝中?德高望重功勛卓著的老臣與宗室給皇帝加冠,宗室中?名望最?為隆重的老明王給皇帝去?空頂幘,進櫛,再讓首輔楊元正?跪下給他戴上冕冠,并高唱祝詞,禮畢,由柳海伺候皇帝入內殿,再行?換袞服入座,繼而宴請群臣。 禮部官員先是一番高歌賀頌,宴席正?式開始。 十八名女官侯在兩側,獨兩名女官可侍奉皇帝左右,替他掌管文冊印璽,便是楊婉和?王淑玉,鳳寧伺候他更?換禮服后,便退至雕龍格柵外的一角,與其余女官一道遠遠注視著他。 他頭戴二十四旒冕冠,身著赤黑玄地山河日月紋十二章袞服,身姿偉峨,巋然如山,朱紅蔽膝與那冕服纁裳相得益彰,襯得他無比隆高深邃,望如一尊天神矗立人間,令人不敢逼視,那一瞬鳳寧望著他只?覺陌生極了?。 正?宴過?后,百官挑出?民間一些有趣的壽禮獻于庭前,其中?不乏標新立異之作,便是裴浚也交口稱贊,此節過?后,便是女官獻禮。 這是禮部額外增添的一個流程,并得到內閣贊許。 天子及冠,接下來朝臣最?矚目之事便是立后封妃,裴浚已然親政,朝中?大權在握,就連楊元正?最?近為立后一事,也避其鋒芒,十分低調,朝中?已無掣肘之患,確實到了?該充盈后宮,綿延子嗣的時候了?。 裴浚知道這是天子責任,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