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48節
裴浚不吃他這一套,將茶盞交給柳海,交疊的雙腿放下來,正色看著李巍, “李愛卿打著什么主意,朕門兒清,可朕這個人實在不大擅長趁人意,李愛卿想要的,朕怕是給不了?!?/br> 李巍如聞言面上交織著惶懼與茫然,隱隱不安道,“陛下....” 不等他開口,柳海親自交給他一份手書,李巍接過,一目掃過那剪短的一行字,險些給暈過去。 “陛下,臣有錯,臣不敢,還請您饒了臣一回,臣往后一定盡心盡力為您當差?!逼疵凳装肷尾灰娕峥7磻?,李巍心一橫咬牙哭道,“您就看在鳳寧的面兒,饒了臣吧,她將來是要給您做妃子的,她好歹也需要娘家呀...” 裴浚聽了這話不怒反笑,“她靠你時你把她出賣了,她往后靠朕足矣?!?/br> 柳海倒是聰明,怕李巍再惹裴浚生惡,連忙敲打道,“李大人,圣上這已是看在鳳姑娘面上輕饒了你,否則您現在就該去見閻羅!” 李巍渾身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吱聲。 裴浚再問他行賄是否屬實,李巍被迫交待名單,裴??戳肆R谎?,示意他該查辦查辦。 最后,裴浚冷聲吩咐, “宣永寧侯父子?!?/br> 第30章 天色漸暗,酉時正的鳴鐘敲響,似催命的音符落在永寧侯心尖。 他戰戰兢兢跪在裴浚跟前痛哭流涕, “臣愚昧,方才在殿中,有欺瞞之嫌,還請陛下治罪?!?/br> 方才裴浚一系列的做法讓他看出這位皇帝的手腕,永寧侯這會兒是什么算盤都不敢有,進殿第一樁事就是磕頭認罪,他知道,在這樣一位心思曲折的上位者面前,最明智的做法便是俯首聽命。 裴浚聽了永寧侯這句話輕輕笑了一下,還算是個聰明人,不然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京營團練使,管轄全京城的輯賊狗盜巡防之事,關鍵時刻可左右整座皇城安虞,當年江濱便是在他的位置動了起兵謀反的念頭,永寧侯在京城舉足輕重。 裴浚身側可是立著起居錄的侍官,永寧侯今日面圣可是要記錄在檔的。 “永寧侯此話朕不甚明白,您何罪之有?” 永寧侯苦笑,據實已告,“臣不敢再欺瞞陛下,事實上,此前李府換親,也有侯府之故,小兒與李府的婚姻乃臣母親所定,定的雖是李二姑娘,可臣與內子著實不喜李二姑娘庶女身份,對著李家李代桃僵便睜一只閉只眼,而今日之所以與陛下陳情,實則...” “實則是想把罪責推給李巍,保住侯府的名聲是嗎?”裴浚接話道。 永寧侯老淚縱橫,頓首不止,“圣上英明,確實如此?!?/br> 裴浚又哦了一聲,“原先還當是朕強人所難,妨礙了兩府的婚約,想寬慰彌補永寧侯府,如今瞧來好像不必了....” 永寧侯大氣不敢出,“臣有罪,臣有罪....” 裴浚頷首,視線調至韓子陵身上,“愛卿方才說侯府世子與李鳳寧不曾見過面,此話當真?” 韓子陵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永寧侯瞥了一眼身后的韓子陵,想起韓子陵在行宮為李鳳寧美色所惑,鬧著非要退親,此事未必皇帝不知曉,是以不敢再試探皇帝底線,連忙回道,“李姑娘入宮之前著實沒見過,入宮之后在行宮倒是偶然見過一面?!?/br> “哦....”裴浚又笑了,這回是問向韓子陵,“韓世子,見面之前答應娶李府嫡女,那見了面之后呢?” 一行冷汗從永寧侯后脊滑落,他悄悄瞥著兒子,緊張地心都要跳出來了。 皇帝真不愧是皇帝,一針見血。 韓子陵額尖的汗一顆顆往下砸,濕了手背,他心里是不服的,方才皇帝在大殿那番話,明擺著替李鳳寧遮掩,憑什么?憑什么他一句話就能扭轉乾坤,他想做位寬和明君,就該當眾鞭撻李巍,將李鳳寧退出宮,成全侯府這門婚事,可惜沒有,他的夢碎了。 韓子陵見過裴浚幾面,年輕的天子談吐不凡,氣質卓越,生得也格外俊美,舉止是內斂而溫潤的,還當他藩王入嗣在朝臣面前多少有些謹慎小心,可他錯看了,今日一見,才真正見識到他的可怕,瞧方才短短幾句話拿捏到他父親頭上來了,現在又在他頭頂懸了一柄劍。 韓子陵心里再不滿,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他踟躕著答道, “回陛下,臣沒見鳳寧姑娘之前,著實嫌棄她庶女的身份,見了之后,得知鳳寧姑娘是為李府欺瞞哄騙方才換親,臣嫌惡李府嘴臉,認定這樣的親家結不得,是以生了退親之心?!?/br> 絕口不提他對鳳寧的心思。 永寧侯見兒子回答得還算聰明,松了一口氣。 裴浚還是不打算放過他,歪首望著他,笑道,“心里遺憾嗎?” 韓子陵真的要哭了。 他今日為何要入宮遭這等罪? 但韓子陵不笨,皇帝擺明了要拿捏他,他逃不掉,于是他抬起眼,苦楚又無奈地回道, “陛下,臣說心里話,鳳姑娘貌美如花,臣心里不遺憾是假的,可這是臣自作孽不可活,是臣配不上她,臣無話可說?!?/br> 坦坦蕩蕩承認,裴浚面色反而舒展,其實他壓根沒把韓子陵當回事,一個忘恩負義之徒,不足以掀起他半點情緒,他目的在與敲打永寧侯,眼下西南用兵,軍方勢力盤根錯節,永寧侯又從不拉幫結派,這樣的人為己所用方是上策。 永寧侯懸著心的放下,面上卻一副疾言厲色,指著韓子陵與皇帝說,“陛下,還請您準許臣教訓這個不孝子,天子女官豈容他遺憾....” 裴浚已慢悠悠起身,“愛卿要教訓回去教訓吧,至于今日之事,朕念著愛卿勞苦功高,暫且擱置不提,望愛卿往后盡心當差?!?/br> 永寧侯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就是捏著這個把柄,讓他以后聽天命行事, “這是臣分內之責,陛下但有吩咐,臣萬死不辭?!?/br> 永寧侯眼看皇帝已挪步,連忙又道,“臣還有一事想請示陛下?” 裴浚駐足側眸看他,“何事?” “侯府與李府這門婚事,臣不知....” 裴浚長笑擺手,“這是你們兩府自個兒的事,朕不管臣子私事?!?/br> 也就是說結不結這門親,皇帝不插手。 永寧侯不由犯難了,結這門親,那李巍已被皇帝申斥,娶了李云英侯府吃虧,不娶嘛,兒子遲遲不娶親,皇帝那邊不放心,誰樂意自己的女官被臣子覬覦。 侯夫人這一日便在前庭坐立不安,生怕父子倆闖禍,至傍晚見丈夫和兒子灰頭土臉回來,先是松了一口氣,旋即又罵道,“就說不讓你們去,非要去,這下好了,吃了虧吧?!?/br> 永寧侯倒是擺擺手,“去是必定要去的,不去圣上也會召咱們入宮,咱們主動送過去,圣上心里怒火輕一些,好在今日有驚無險?!?/br> 就是往后想中立是不成了,必須做皇帝跟前的一條狗。 一家三口回到后院用膳,永寧侯揮退下人,嚴肅地盯著韓子陵, “今日之事你也瞧見了,圣上出面保住李鳳寧,至少說明他對李鳳寧是看重的,即便眼下不曾臨幸,將來遲早也是妃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安心將信物退回去?!?/br> 永寧侯回來的路上也想明白了,與侯夫人道,“李巍已失圣心,李府這門親不能結了,趁此機會退親,你盡快替子陵議親,務必半年內讓媳婦進門?!?/br> 一旦韓子陵娶了親,圣上那頭也有了交代,往后他安安分分替皇帝當差,侯府門楣就保住了。 可惜他這話一落,那頭韓子陵將筷子一擱,冷著臉起身朝二老施禮,“兒子身子不適,不陪爹娘用膳,先行告退?!?/br> 說完便退出正廳。 永寧侯臉都氣青了, “你個混賬,你還賊心不死呢?!?/br> “你是非要把老子氣死不成!” 侯夫人慌忙起身幫著侯爺順氣,“您嗓音小些,省得被人聽見,傳去宮里...” 如今侯府難保沒有錦衣衛的眼線,永寧侯生生咽下怒火。 韓子陵回到書房,將自己關在書房里頭,獨自靠在窗欞邊,掏出藏在袖下那枚玉佩出神。 “鳳寧啊,鳳寧啊....”他念著她的名兒,定親那日他若是堅持見她一面該多好,就沒有如今求而不得的痛苦了。 韓子陵想起皇帝強硬的態度,不禁氣悶。 她嫁給天子能有什么好,跟那么多女人爭風吃醋,日子如履薄冰,還是做他的永寧侯世子夫人來的舒服自在。 * 裴浚這邊隨后又召禮部尚書與禮部侍郎一同在乾清宮用膳,禮部尚書是他恩師自不待言,那禮部侍郎何楚生原是三朝元老,過去一直是唯毛遂馬首是瞻,有了今日這一出,皇帝保住了他的顏面,何楚生信服天子的神來之筆,自然是改換門庭,徹底效忠裴浚。 何楚生在朝中尤其在太學生中威望不錯,裴浚今日也算是陰差陽錯收服一員大將。 上回在行宮,接見大兀使臣的也是何楚生,他在太后的慈寧殿親眼所見鳳寧譯讀經書,對著她是贊不絕口。 于是喝多了的老臣,老毛病又犯了,“陛下,您瞧鳳姑娘這般出眾,才貌雙全,您不如就納了她,可以先封她做個才人嘛?!?/br> 身為禮部堂官,催促天子成婚延綿子嗣是分內之責。 裴浚心想人家可瞧不上才人之位,他沒應這話,倒是袁士宏曉得主子脾氣不愛人插手他的私事,連忙喝酒遮掩過去。 裴浚在乾清宮用完晚膳,又與袁士宏議了年尾祭祀的章程,問了明年春闈的籌備,這才回養心殿。 北國的冬日天氣變化莫測,白日還放了晴,夜里便下起了雪,雪絲紛紛揚揚,如纖細的毛兒在半空飛舞。 明亮的羊角宮燈仿佛被覆著一層毛茸茸的光暈。 養心殿四下安靜極了,西圍房內更是恍若無人。 今日之事算是在所有女官心中敲了一記警鐘,誰也別整陰謀詭計,皇帝心如明鏡,都看得明明白白呢。 李鳳寧是否承寵不得而知,但她被圣上青睞已是不爭的事實。 只是皇帝一日不曾冊封,眾人便一日不敢聲張。 西圍房只剩下楊婉和梁冰,其余人都走了,張茵茵等人魂不守舍,均回延禧宮惶恐度日去了。 韓玉立在廊下迎著皇帝進殿,親自替他解下黑色的大氅,又遞了手爐子給他, “稟陛下,鳳姑娘在內殿候著您呢?!?/br> 裴浚神色微頓,沒接他的爐子,抬步進了內殿。 煌煌燈火下,跪著一墨發如綢的女子,只見她褪去圓領夾襖官服,剩一身雪白的素裳,絲帶款款束著那纖細的腰身,濃稠的墨發披在她雙肩與腦后,露出一張不諳世事的俏臉,冰肌玉骨的窈窕美人,有著令世間所有男人折戟的殊色。 “陛下,臣女特來請罪?!兵P寧雙手合腹行了大禮。 內侍躬身奉來一盆熱水,伺候裴浚凈面洗手,裴浚立在高幾旁眼神平平盯著她一動未動,卻也沒吱聲。 殿內唯有水花嘩啦的響聲,鳳寧心中慚愧,不敢分辨一詞。 只一雙黑白分明的水杏眼,盈盈往他瞥著,眸光流轉繾綣靈動,活像會說話似的。 裴浚似乎不為所動,慢條斯理任由韓玉給他換了常服,又喝了茶,這才在西墻屏風下的圈椅落座。 外頭寒風拍窗,從縫里鉆進來一絲微風,燈火綽綽約約將他身影投遞在屏風,拉出好長一段影子。 那巍峨的影子似罩在鳳寧心頭,讓她沒由來一陣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