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46節
有了這一出,不愁皇帝不治罪章佩佩。 果然,延禧宮早有宮人去養心殿報信,章佩佩的親信也迅速往慈寧宮遞消息,片刻柳海親自帶著人趕來了延禧宮,一瞅里面亂成一團,臉色發黑, “小祖宗們,今個兒可是臘八節,你們是嫌圣上怒火不過旺,非要火上澆油不是!” 李鳳寧的事這會兒已鬧到御前了,皇帝正氣得上頭呢,結果這里又添了一把柴。 柳海搖搖頭,將拂塵往手肘一擱,嘆聲道,“得了,都去御前請罪吧?!?/br> 陳曉霜和張茵茵等得便是這出,陳曉霜垂手故意露出那明顯的巴掌印,對著章佩佩喝道,“圣上跟前,我看你還囂不囂張!” 章佩佩翻了她一個白眼,將手上灰塵一拍,睨著二人先一步下臺階,“我怕你們對峙?我告訴你,我還正要去養心殿告狀呢!” 若不是早知道皇帝看上了鳳寧,她今日也不敢這么囂張,她正好去養心殿走一走,好瞅瞅那皇帝到底護不護著鳳寧。 陳曉霜看著她“惡人先告狀”的架勢也不得不服,好歹也是閣老之女,底氣是有的,遂昂首挺胸跟著章佩佩大步往前走。 張茵茵被擂了一腳,疼得面色發白,由宮人攙著到了養心殿。 養心門洞開,華麗的藻井被艷陽映得五彩斑斕,炫得人睜不開眼,十幾名羽林衛矗立在側,個個肅然神武,目不斜視。 正殿廊廡下空無一人。 站班的那些宮人不知何處去了,偏西的日頭煌煌罩在頭頂,襯得院子里鴉雀無聲。 原先鬧哄哄的一行人進了養心殿,紛紛不敢吱聲了,只管對著正殿門口跪下。 張茵茵和陳曉霜含著淚跪在最前,章佩佩看著二人梨花帶雨的模樣,便知她們是打著裝可憐博同情的招兒,心里十分瞧不起,可人到了養心殿前,也不能不低頭,不情不愿折了膝蓋直挺挺跪下。 眾人就這么跪了大約半刻鐘,膝蓋都跪疼了,里面還無動靜,章佩佩膝蓋難受,不得不撐著雙臂垂下首, 就在這時,一雙烏金繡蟒龍紋金線的靴子落在眾人視線前方,彩繡輝煌的袍角隨著清風微微晃蕩,無聲的威壓也隨著一路蕩至眾人心底。 裴浚背著手,居高臨下立在廊廡,淡淡掃了幾位女官一眼, “何事鬧成這樣?” 陳曉霜不給章佩佩開口的機會,立即抬起臉,將那巴掌印示給皇帝瞧,忿然道, “陛下,臣女惶恐,今日午后正要出門當值,那章佩佩忽然蠻橫上前來打了臣女一巴掌,臣女一頭霧水,不知何處得罪了她,她如此膽大包天,視宮規為無物,還請陛下替臣女做主?!?/br> 裴浚眉頭一蹙,視線掃向章佩佩。 章佩佩直起身子,憤憤不堪望著皇帝, “陛下,臣女是打了人沒錯,可也事出有因?!?/br> 裴浚還是頭一回見人在他跟前如此硬氣,他極輕地笑了一聲,笑意不及眼底,“哦?你且說來聽聽?!?/br> 章佩佩又不笨,辨出他語氣有些陰涼,神色頓時收斂不少,她眨眼問皇帝, “陛下,鳳寧的事您聽說了嗎?” 裴浚眼色微的一沉,“是你在問朕,還是朕在問你?” 章佩佩噎了下,隨后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猜測給說出來, “陛下,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就是沖著鳳寧來的,為的便是逼著陛下處置鳳寧和李家,鳳寧那么單純,人都不識得幾個,她能得罪誰?” 章佩佩將目光往旁邊一睨,“無非是有些宵小心存妒忌,見鳳寧勤懇頗受陛下嘉獎,便看不過去想毀了她?!?/br> “陛下,鳳寧是無辜的,還請您還她清白?!?/br> 說完她望著裴浚,期待在他臉上看到為鳳寧撐腰的端倪,可惜沒有,那張俊臉平平無瀾,沒有絲毫表情。 章佩佩不免失望。 倒是張茵茵絕不接受這樣的指控,捂著小腹辯道,“陛下,這是沒有的事,天子腳下,朗朗乾坤,誰敢捏造污名陷害御前女官,這可是大罪,恕臣女不敢領受?!?/br> 章佩佩還能沒聽出她言下之意,嗤了一聲,“你們是沒捏造罪名,可這事突然弄得滿城風雨,卻絕非偶然...” 張茵茵不等她說完,立即駁道,“好,佩佩姐張口閉口是我和曉霜所為,敢問證據何在?您總不能仗著自己在皇宮里有些臉面,便無法無天,視法度為無物?!?/br> 隨后而來的楊婉和梁冰二人,不免看了張茵茵一眼,張茵茵不愧機敏,打蛇打七寸,捏住章佩佩致命的軟肋。 裴浚聞言果然瞇了瞇眼。 章佩佩這一處著實理屈,但她不怕,她盈盈望著皇帝道,“至于證據,只消陛下遣人查,必定水落石出?!?/br> 但凡皇帝對鳳寧有一些心思,就不會坐視不管。 張茵茵給氣笑了,“果然佩佩姐與旁人不同,沒有證據也敢動手,您把陛下擱在哪里?” “陛下....”章佩佩還要分辨,卻見上方那高峻的帝王,眼神忽然沉下來,直盯著她問道, “張茵茵說的沒錯,凡事講究證據,你的證據呢?” 章佩佩心神一凜,頗有幾分委屈,“陛下...您不為鳳寧做主嗎?” 裴浚耐心告罄,在心里罵了章佩佩一句蠢貨,冷聲吩咐,“來人,將章佩佩帶下去,按宮規論罪...” 就在這時,養心門外響起一道細長的高呼,“太后娘娘駕到!” 章佩佩聽到姑母來了,立即松了一口氣,可眼神卻脧著裴浚的方向憤憤不滿,她以為皇帝知道鳳寧受了那么大委屈,一定會站在她們這頭,不成想卻助長了那兩個小賤人的氣焰,章佩佩心里對裴浚大失所望。 片刻,十來位宮人簇擁著太后緩步進了養心門。 裴浚對著太后的出現并不奇怪,垂下首朝太后請了安。 太后上前來,立在裴浚身側,一眼看到章佩佩,頓時力喝一聲, “混賬東西,皇帝跟前容得你放肆,來人,把她帶走,哀家要親自管教她?!?/br> 張茵茵二人聽了這話,不住冷笑,瞧,這是章佩佩敢先發制人的原因。 她仗著太后寵愛她,無法無天。 章佩佩知道她姑母是救她來了,乖巧地伏地頓首認錯。 太后怒容稍減,扭頭看向裴浚,“皇帝,把人交給哀家,皇帝沒意見吧?” 裴浚對著太后,換了一副斯文清雅的容色,溫聲道,“她是太后娘娘親侄女,理應由您管教?!?/br> 太后略略頷首,恰在這時,柳海躬身上前來,朝二人施了禮,又與皇帝道, “啟稟陛下,李巍行賄禮部侍郎一案的相關人等,均在乾清宮外候著了,此外,永寧侯攜其子韓子陵求見,聲稱與此案有關,奴婢也著他們一道跪在乾清門外?!?/br> 裴浚聞言朝太后欠身施禮,“太后娘娘,朕還有要務需料理,先行一步?!?/br> 說完他又掃了在場諸位女官一眼,“你們隨朕去乾清宮?!?/br> 一眾女官朝太后磕頭后,相繼輟在裴浚身后離開。 太后看著裴浚遠去的背影,蹙著眉嘆了一聲,拎著章佩佩回了慈寧宮。 鳳寧與楊玉蘇好不容易說服宮人松手,提著裙擺往養心殿追來,行至半路聽聞太后將人帶了回去,紛紛松了一口氣,又折往慈寧宮。 走了幾步,楊玉蘇擔心乾清宮的案子,拉住鳳寧, “要不,咱們還是先去乾清宮吧?!?/br> 鳳寧過了最初的的茫然驚懼,眼下只剩五內空空,“此案我辨無可辯,端看圣上如何處置,我先去探望佩佩,回頭再去乾清宮請罪?!?/br> 她怕一旦裴浚處置她,她沒有機會跟佩佩告別。 佩佩為了她頂撞皇帝,這份坦誠相護是她所不能承受之重。 楊玉蘇不再勸她,“行,那我去乾清宮外打聽消息?!?/br> 說罷,二人分頭行動。 鳳寧這廂奔至慈寧宮,由著宮人引入殿內,不見太后,只見章佩佩跪在大殿正中,她含著淚撲過去一把摟住她, “你傻呀你,為何要沖動行事?” 章佩佩將她面頰捧起來,替她拂去沾濕的鬢發,露出那張楚楚動人的臉,這個時候,她還不忘揉了揉鳳寧的臉蛋, “傻姑娘,我何嘗不知今日之事會觸犯宮規,我就是故意鬧一出,只有鬧出來,這樁事就不僅僅是你父親行賄求榮一案,也牽扯女官內部傾軋,我旁觀陛下許久,他對女人之間相互算計深惡痛絕,我就是要把這塊遮羞布給掀開,逼著幕后人露出馬腳,回頭也好查出端地?!?/br> 對手實在太高明,這一手推波助瀾,不著痕跡,將皇帝架在火上烤,不給皇帝徇私的機會。 章佩佩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再說了,我若不替你說話,整座皇宮,整個京城,還有誰能替你說話?” 她自小在蜜罐里長大,身邊人對她千嬌百寵,千依百順,她從未吃過苦,也不曾受過氣,每每想起鳳寧的遭遇,想起那么小小的姑娘一個人磕磕碰碰長大,便心如刀絞,她不疼鳳寧誰疼? 人活著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她不后悔。 里間太后聞得這話,氣得罵了她一句, “你為別人聲張,可想到皇帝因此冷落你,嫌你不夠穩重,不適合當皇后!” 章佩佩卻不以為意,夠著脖子回道,“姑母,誰說皇后一定要穩重端莊,活潑可愛的也成啊,您瞧陛下那性子,我這樣的可不正配他?楊婉那般端莊,也不見陛下瞅她一眼?!?/br> 太后給她噎得無話可說,誰叫章佩佩是她一手帶大的姑娘呢,跟自個兒閨女沒差,訓了幾句,便扔下她不管。 章佩佩對著珠簾做了個鬼臉,又朝鳳寧擠了個得意的眼色。 如果說太后的寵愛是章佩佩最大的底氣,那么章佩佩的偏愛,便是鳳寧心中最明亮的一束光。 何其有幸能遇見她。 鳳寧這樣想,重重地把這個女孩摟進懷里。 第29章 乾清宮東西兩側有端凝與懋勤二殿相佐,端凝殿往南擱著一座自鳴鐘,申時正,清越的鳴音滑過天際,一輪又一輪回旋在殿內,襯著面闊九間的殿宇越發肅穆莊嚴。 御座之下,或戰或跪列著十多位大臣,有以僉都御史為首的四名都察院御史,有禮部尚書袁士宏,及被彈劾的主人公禮部侍郎何楚生等人,聽聞女兒被打,兵部尚書陳光卓急吼吼跟過來準備討個公道,錦衣衛指揮使張勇也列席旁聽,至于李鳳寧之父李巍則沒被準許入殿,而是跪在了乾清宮東邊廊廡下。 裴浚悠然坐在上首,雙手把弄著那串菩提子,靜靜看著底下的官員吵。 裴浚有個習慣,他喜歡看大臣吵架,每每吵到激烈之處,無論平日多么雍容華貴的閣老,照樣吹鼻子瞪眼,市井話連篇,他喜歡看著這些道貌岸然的臣子個個露出本性,沒有吵一吵解決不了的事,若有,那就接著吵,總歸等各自底牌亮出,那么他這個皇帝便可穩坐釣魚臺,當好裁判官。 從他父王過世起,十五歲執掌湘王府到今日,他就靠著這手本事,拿捏所有臣子。 故而今日這些官員進殿,也不等他吩咐,行過禮后循例開吵。 都察院御史們將矛頭直指禮部侍郎何楚生,聲稱當初李巍便是賄賂了他方把女兒送入皇宮。 御史開口便罵禮部侍郎何楚生,“禮部明文要選嫡女入宮,那李府明明有嫡女李云英,你為何答應送其庶女李二小姐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