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44節
鳳寧入宮已有半年多,對宮里的紛爭已見微知著,她無話可說。 到了十一月三十這一日,女官們例行要出宮回府,可這一月養心殿實在忙碌,便沒準假,只許姑娘們去東華門見一見親人又回來。 鳳寧自然沒這等煩惱,老老實實在養心殿當差,大約巳時三刻,卻見賀靈芝紅著眼回來了, “賀jiejie,這是怎么回事?” 賀靈芝也滿臉窘迫,苦笑道,“還能是什么,我娘聽說我進了養心殿,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又問我可有侍寢,我說沒有,她便罵了我一頓...”罵得話實在是難聽,賀靈芝便跑了回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牽扯到裴浚,鳳寧便沉默了。 這兩月裴浚叫她調養身子,碰她的時候也不多。 賀靈芝擅長烹茶,其茶藝在京城官宦貴女中稱得上一絕,大理寺卿暗中打點了養心殿幾位大珰,這幾日御前的茶都是她在準備。 裴浚午后有小憩的習慣,哪怕如今進入隆冬,他也時常要瞇一眼,鳳寧在御前侍奉半年多,已摸準他的習性,今日柳海告訴她,裴浚這兩日胃口不大好,鳳寧便親自給他做了一道葡萄酸奶酪,打算趁他午歇醒來給他爽爽口。 天色泛陰,養心殿上方聚了些云團,陰風一陣陣拍著窗牖,大約有下雪的征兆。 鳳寧攏著夾襖提著食盒跨入正殿門檻,忽然瞥見一女子從御書房內匆匆奔出,只見她神色倉惶受駭,額發也略顯凌亂,明明大冬日冷得很,她額尖卻覆滿了細汗,顧不上瞧鳳寧,捂著嘴含淚跨出門檻。 鳳寧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整個人呆住。 那不是別人,正是賀靈芝,那賀靈芝雙腿打軟,連路都走不利索。 這讓鳳寧想起她與裴浚的初夜,仿佛也是如此。 所以,賀靈芝這是事成了? 不! 鳳寧又搖頭。 也不一定,上回張茵茵也是這般被趕出了御書房。 也不知是對這份感情沒有底氣,還是對裴浚心存畏懼,鳳寧望而卻步,那碗葡萄酸奶酪終究沒送進去。 養心殿人多眼雜,賀靈芝這么冒冒失失跑出來,瞧見的可不少。 西圍房的氣氛一時有些低沉,賀靈芝出來一言未發,只收拾了衣物便回了延禧宮。 姑娘們看著她倉惶的背影,摸不著頭腦。 這到底是成了還是沒成? 若是與張茵茵一般,那么最遲兩個時辰內,該有罰令下來。 可惜沒有,這一夜徹底過去,也不見皇帝將賀靈芝如何。 鳳寧抱著膝蓋坐在炕床上,望著外頭漫天飄起的雪花露出笑容, “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來得夠晚?!?/br> 楊玉蘇撫了撫她的背心,心頭悲切。 “鳳寧,如果沒有罰令,那最遲后日,該有封賞下來?!?/br> 賀靈芝那般失態地從御書房出來,總該有個交待。 鳳寧垂下眸,她明白楊玉蘇的意思,無非是想看皇帝給賀靈芝什么位分。 賀靈芝父親乃正三品大理寺卿,國之重臣,而她父親是五品鴻臚寺少卿,她只能得個才人位分,那賀靈芝呢,會不會是貴人? 楊玉蘇道,“你若實在不放心,便去養心殿問一問?!?/br> 鳳寧搖頭。 她不問。 頭回吃味他敲打她,不許她拈酸吃醋,第二回 因為蔣文若的事生分,他又不許她胡思亂想,他那個人,問也沒用。 鳳寧不去自討沒趣。 連著兩日養心殿氣氛格外沉重,哪怕雪過天晴,檐頭的雪簇簇堆了一片,莊嚴的脊獸變得玉雪可愛,也無人欣賞。 到了臘月初三,御書房還無冊封的圣旨,養心殿氣氛方才松動。 這一夜鳳寧夜值,避無可避,鳳寧照常抱著一沓書冊進了御書房。 鳳寧做了幾日的心理準備,告訴自己要學會接受,可到了養心殿望見坐在案后風姿清絕的男人,心頭還是忍不住泛酸,這讓她想起了李老頭,多么忠貞的男人,可惜她誤入宮墻,已作繭自縛。 帶著這一腔復雜的心緒,鳳寧踏進御書房,她裝作沒事人一樣,先將書冊送去小幾,又折出來給裴浚備水,隨后將茶盞擱在御案,盡量讓嗓音顯得尋常,“陛下,今日煮的是一壺烏梅茶,您嘗一嘗?” 她身上那一股烏檀香夾著少女清甜的體香一股腦子竄入他鼻尖。 裴浚整暇看著她,即便她掩飾地再好,藏在眼底那一抹委屈和難過也揮之不去。 “你什么時候開始用的這烏檀香?” 鳳寧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含糊回道,“上個月玉蘇jiejie生辰,賀jiejie贈了一盒烏檀香給她,她分了些給我?!?/br> 裴浚聽了這話,給氣得低笑幾聲。 鳳寧覺出他笑聲里有幾分滲人的冷戾, “陛下,您不喜歡這香氣?” 裴浚掀起眼瞼,眸色冷冷沉沉,“是,朕不喜歡,往后你別用了?!?/br> 那日午后他迷迷糊糊睡醒,外間飄來一抹熟悉的烏檀香,他記得這幾日李鳳寧用的便是這段香,于是喚了一聲,“進來伺候朕更衣?!?/br> 結果進來的是賀靈芝。 裴浚臉色當即就變了,責問她為何出現在御書房。 那賀靈芝支支吾吾地說,“臣女奉命給陛下看茶,方才茶已煮好,便打算給您備著?!?/br> 裴浚便知鬧了個烏龍,當即將她斥出。 畢竟是他開的口,此事也不好責怪賀靈芝,是以沒出罰令。 隨后,裴浚便將李鳳寧拎進了內殿的浴室,非逼著她將那身香氣給洗干凈。 鳳寧被弄得一頭霧水,外衫被他扯落,中單裹著纖濃身段被水浸透,她扶著浴桶爬起,“陛下,您好端端的做什么呢?” 她現在也長脾氣了,不肯輕易俯首。 裴浚眼底帶著狠勁,抬手將自己的龍袍解開,往旁邊一扔,大步跨進去,寬掌扣住李鳳寧的腰身,逼著她貼近自己,強勢地擠開她的膝蓋。 鳳寧身子被他鉗住,只得換雙拳抵著他胸膛,與他拉開距離。 他的吻銜上來,與過往不同,沒有立即掠進去,而是含著她唇瓣逗//弄,嗓音又沉又啞, “連著三日不曾來御書房,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鳳寧眼底的水光搖搖晃晃,避開他灼人的目光,委屈道,“陛下既然看明白了,何必再問?” 怕他又逮著機會敲打她,鳳寧咬牙道,“這回是您自個兒問的,不關我的事?!?/br> “可你還是吃醋了?!迸峥:鋈挥X得好笑,又開始逗她。 鳳寧破罐子破摔,“那是我自個兒的事,跟您無關,您就當我生悶氣吧?!?/br> 看著那張潮紅的俏臉,雙眼寫滿了倔強和委屈,裴浚這一刻忽然心疼了,揉了揉她濕漉漉的發梢,輕輕靠近她眉心, “朕沒有臨幸旁人,李鳳寧,朕只有你一個,別難過了?!?/br> 上次因蔣文若之事,她與他鬧了好些日的脾氣,他不喜歡她鬧脾氣,兩廂折騰,是以鄭重與她說清楚。 從第一次吃醋他面無表情地敲打,到今日溫和地解釋。 這一刻,鳳寧說不上是委屈更多,還是歡喜更多。 她將臉埋在他懷里。 * 賀靈芝把自己關在延禧宮的廂房整整三日,一來羞于見人,二來也是想瞧一瞧養心殿的態度。 那日她承認是聽了陛下的指令進的內殿,可她自個兒也存了些心思,否則被他呵斥后不至于那般羞愧難當,換做旁人,她是有身份的御前女官,借著這個由頭納入后宮也不是不成,可皇帝沒有。 賀靈芝自然是難過且失望的。 失望之余忍不住回想那日的情景。 當時皇帝瞧見她,面上明顯錯愕了一瞬,所以他原先期待的是誰? 她與那人身上一定有相似之處。 賀靈芝立即想起那盒烏檀香,那是她親自調制的熏香,楊玉蘇和李鳳寧住在一處,用同一種熏香實在尋常,而那日恰恰李鳳寧也當值。 賀靈芝不假思索認定,皇帝要等的人是李鳳寧。 她膝蓋一軟,忍不住跌坐在圈椅里。 皇帝沒有聲張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樁事不可外傳,賀靈芝父親乃大理寺卿,她耳濡目染,實在曉得如何規避風險,妒念不可抑制滋生,她卻深知不能親自出手。 門就這么被推開,賀靈芝從房內邁了出來。 冬日的陽光綿長溫暖,她已幾日不見光了,這會兒立在廊廡下享受著久違的日光,怎么都不舍得挪步。 陳曉霜與張茵茵看她的好戲看了好幾日,見她終于肯露面,二人相繼沿著廊廡繞了過來。 “賀meimei,陛下沒有罰你,想必是沒有怪罪你,當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別放在心上?!标悤运叩剿皩捨克?。 張茵茵靠在一側廊柱,對著她自嘲,“你這算什么,我挨了板子,不照舊在御前行走?咱們這位陛下不比常人,規矩大得很,咱們謹慎歸謹慎,卻也不必妄自菲薄,meimei想開些吧?!?/br> 賀靈芝哂笑一聲,“我倒不是看不開,就是覺得疑惑...” 陳曉霜美目微眨,“疑惑什么?” 賀靈芝面露尷尬,“我那日倒也沒任何逾矩之處,就是覺得那日午后陛下仿佛認錯了人...” 這話一出,張茵茵和陳曉霜交換了幾個眼色,心頭略顫。 打陽春三月入宮,至今大半年了,后宮不曾有一人晉位,姑娘們都以為這位年輕皇帝要出家做道士去了,而現在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 姑娘們都是聰明的,話頭點到為止,不敢深問。 能看錯人?不可能,那就只能是聞錯人,延禧宮就那么大,熏香那點事誰也瞞不住,一來二去就鎖定在李鳳寧身上。 李鳳寧至今未被冊封,意味著她還不曾被臨幸,不過很顯然她已入了圣上的眼。 若這個人是章佩佩或楊婉,也就罷了,偏生是身份最不起眼的李鳳寧,回想上回馬球賽落敗在她手里,張茵茵心中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