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2節
見秦毅擠兌女兒,那頭梁杵頓時不干了,朝皇帝的方向供了拱袖,瞪著秦毅道, “冰兒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侄女,她親自給你夾....夾菜怎么就錯了?” 眾所周知,戶部尚書梁杵有些口吃。 他吵不過秦毅。 裴浚明面上斥責了梁冰,讓她退下去,秦毅這才收口。 膳后,官員陸陸續續離開,鳳寧等他們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擰著酸梅湯前往養心殿,偏生在玉影壁處被人喚住了。 秦毅因為一樁衛所的貪污案被皇帝問話,走得遲了些,出來時便見那姑娘娉婷行來, “你是哪家的姑娘,本督怎么不曾見過你?” 鳳寧對上那雙赤裸裸的眼神有些犯怵,人家是一品大員,鳳寧也不敢怠慢,便循著禮規,遠遠地朝他屈膝,“給秦大人請安,家父鴻臚少卿李巍?!?/br> 秦毅捋了捋長須,“哦,原來是李家的姑娘,你爹爹我也相識,當初你爹爹出使大兀,是我給他開得道?!?/br> 鳳寧不想應酬他,便干干笑了笑。 午陽下,那張臉被蒸紅了,艷若桃李,薄薄的血色嬌艷欲滴,恍若是一熟透的果子,只消掐一把,便能爆出鮮嫩美味的桃汁來。 秦毅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美的人兒,午膳喝了幾口小酒,這會兒有些頭腦發熱,忍不住往前一步,離得鳳寧近了些,“我們兩府離得不遠,得空隨你爹娘來我們府上坐一坐...” 玉影壁橫擋在養心門與御膳廚之間,這里的情形里面看不到,午時太陽熱辣辣的,人都躲去了值房歇著,四周沒幾個人,僅有的侍衛即便瞧見了也無妨,畢竟秦毅言辭妥帖,無任何冒犯之處。 可鳳寧瞅著那盯獵物的目光,心中嫌惡之至,打算打著給皇帝送湯的名義脫身,忽然一行人從玉影壁后繞出,為首之人一身明黃龍袍,不是裴浚又是誰。 大約是被他救過一次,有著天生的依賴,鳳寧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裴浚沒有看她,而是笑容淺淺落在秦毅身上, “秦都督怎么還沒走?” 秦毅扭頭發現皇帝,趕忙躬身行禮,“陛下,臣正打算離去,認出這位李姑娘是李巍之女,臣曾護送李巍出使大兀,私下有些交情,見了他女兒少不得關懷幾句?!?/br> 這話很合情合理。 可裴浚閱過錦衣衛和東廠的檔案,知道這位秦都督的底細。 秦毅府上的十八房美妾少說有七八房都是搶來了的,有一年秦毅上街見一少婦貌美如花,生了奪妻的齷齪心思,為了逼對方和離,他著人引誘其夫婿賭博,將那小娘子給抵賣了,人就這么進了秦府,待對方夫婿反應過來,尋到秦府,秦家反咬一口,說是那婦人勾引,你賣妻還賬怎么好意思來要人,聲稱不怕對方去衙門告。 說白了就是以權壓人。 這種人,裴浚深惡痛絕。 裴浚這個人面上看著斯文清潤,骨子里其實十分強硬,御前的人也敢窺視,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他于是問李鳳寧, “你認識秦都督?” 鳳寧跪下搖頭,含淚道,“回陛下的話,臣女不識?!?/br> 秦毅見鳳寧落了淚,頓時急了,“哎呀,你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我身為長輩關懷你呢,你怎么還哭了?” 說完秦毅朝兩側羽林衛和錦衣衛攤手,滿臉無辜道,“陛下,不信您問一問這些將士們,臣方才可沒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呀?!?/br> 皇帝治罪也得講究個證據不是? 秦毅顯然是風月場所的老手,從不輕易露出狐貍尾巴,他料定皇帝奈何不了他。 可裴浚是誰? 十七歲只身入京繼承大統,半路停在城郊,跟滿朝文武叫板的人,誰吃得住他? 裴浚極輕地笑了笑,手里擰著那串佛珠,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你要證據是吧?” 他就是將所有人心算得死死的。 秦毅已經發現皇帝眼神不太對,那是在笑嗎,那是皮笑rou不笑。 秦毅酒登時醒了大半,咽了咽嗓,干笑一聲。 雖說有些犯怵,心里依然底氣十足。 他是一品大都督,裴浚根基不穩,不敢動他。 但他料錯了。 沒有裴浚不敢做的事,當皇帝畏首畏尾,那他不如不當。 于是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 只見那挺拔蘊秀的年輕帝王,懶洋洋將那串佛珠扔到秦毅身上,秦毅一下沒防住,佛珠就這么順著他結實的胸膛滾到地上,散了一地。 不是要證據嗎?朕給。 隨后裴浚神色一斂,寒聲道, “秦國公秦毅御前失儀,來人,將他拖去午門,杖責三十板!” 秦毅臉色大變,來不及開口辯解,兩側的羽林衛蜂擁而上,迅速將他制服,拖出了養心殿。 以權壓人的人終有一日會被權勢打敗。 柳海見秦毅敢覬覦鳳寧,給氣了個半死,請旨督刑,有了大內總管親自照顧,錦衣衛打板子自然不含糊,一個不小心打壞了秦毅下半身,這位仗著一些功勛在京城橫行霸道的右都督,就這么成了半個殘廢,從此再也不能做男人了。 而鳳寧這邊,魂兒都快沒了。 還能這樣? 她記得柳掌印提過,這串佛珠是陛下心愛之物,可陛下卻因她毀了這串佛珠,鳳寧心里如油鍋般焦灼,再抬眼,那人早已進了養心門,只留下一抹明黃的衣角在艷陽下熠熠生輝。 嫌棄歸嫌棄,卻是護犢子得很。 鳳寧擦干眼淚,提著裙擺追了上去。 第10章 裴?;氐接鶗?,下旨給老御史平反,讓他官復原職,其余江濱黨羽該斬首斬首,該發配發配,一紙詔書悉數落定。 鳳寧跟著進了書房,將那碗酸梅湯擱在一側高幾,等著裴浚享用,裴浚忙完將詔書交給秉筆韓玉,見鳳寧跪在他跟前, “怎么了?” 鳳寧鄭重朝他磕頭,“臣女有罪,給陛下添麻煩了?!?/br> 裴浚又給氣笑,手里下意識要摩挲點什么,方覺掌心空空如也,隨后干脆輕輕搭在御案。 鳳寧察覺愧疚越深。 裴??粗粻帤獾哪?,問道,“你做錯什么了?” 鳳寧喉嚨一哽頓時說不上來。 裴浚眼神鋒利,“因為被人覬覦就覺得自己有錯,是誰教你的?” 鳳寧愣住,自親娘過世,八年來嫡母將她拘在后宅,除了府上的管事與西席先生,從不許她見外男,有一回她聽得花廳處有陌生男子的笑聲,好奇地扒在窗口看了一眼,后被嫡母拎回閨房狠狠責了一頓,罵她不知廉恥,勾引男人。 小鳳寧委屈,不敢吱聲,起先真當嫡母為了她好,后來才曉得原來是防著她撞上永寧侯世子,預謀奪了她的婚事,可憐她被拘了很多年,根深蒂固的念頭一時更改不過來,被裴浚這么一點醒方知自己錯了, 她沒有錯,錯的是不懷好意的人。 “謝陛下隆恩,臣女受教了?!?/br> 裴浚呵了一聲。 領悟能力也沒那么差。 至于那串佛珠,是他決意扔的,跟李鳳寧無關,裴浚行事從不拖泥帶水,不會為了這點事計較, “人善被人欺,跟梁冰學一學,你記住,這個世上除了你自己,誰也靠不住?!?/br> 隨后他擺了擺手,語氣倦怠道,“別杵在這,出去吧?!?/br> 他不喜女人哭,腦仁疼。 鳳寧默默記在心里,大抵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兒,心里酸了酸,再次磕了幾個頭,退出了御書房。 剛回到西側圍房,梁冰受罰回來了,裴浚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欣賞梁冰的品性,卻不會縱容她壞了規矩,宮正司給梁冰打了十板子,并不重,梁冰扶著腰繼續回來當差。 鳳寧見狀心疼得不得了,趕忙給她尋了軟的褥墊來,又喚內侍去弄些冰塊擱在她腳邊。 梁冰看著她小臉垮垮的,扶額道,“是我看他不順眼,不是為了你,你別放在心上?!?/br> 瞧,這語氣跟裴浚如出一轍。 嘴硬心實。 鳳寧破涕為笑,遞了一杯涼茶給她,“你受了罰,就該回延禧宮歇著,怎么又回來當差了?” 梁冰小心坐穩,已經翻開手頭的文書,頭也不抬道,“楊婉已告假,御前離不得人,我不能走,再說了,這是我自個兒的選擇,自己承擔責任?!?/br> 是個極為堅強的姑娘,鳳寧深受感觸,來到她身側坐下, “那你瞧瞧,有什么事是我能幫上忙的?” 梁冰冷淡看著她,“你字寫得如何?” 鳳寧露出尷尬的笑,“勉勉強強?!?/br> “那就是不大好?!绷罕鶑牟还ЬS人,想了想示意鳳寧取來左側架子處一個大匣子,里頭擱著兩摞文書, “左邊薄的這一冊是戶部送來的賬簿,右邊厚的這一疊是宮中六局二十四司報賬的票根,你拿著一項一項核對,以防有人虛假報賬?!?/br> 鳳寧認真接了過來。 起先有些磕磕碰碰,看一頁問一頁,后來漸漸上手,核對得也快。 到晚邊章佩佩過來換她的班,鳳寧還賴著不肯走。 鳳寧在習字。 “你怎么突然又忙活這些?”章佩佩捏了捏她面頰。 鳳寧不好意思道,“梁jiejie嫌我字寫得不好,我想練一練?!?/br> 章佩佩拉她起身將她往外推,“回去練,我東邊窗下書案有柳公權先生《玄秘塔碑》的拓本,你回去照著練吧?!?/br> 鳳寧揉了揉酸脹的眼,這才舍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