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說到這里,商別意面色微沉,繼續說: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殺,主兵革。我雖然有意壓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終究無法真的抗衡這份渴求。所以計殺云翁鬼婆,是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結的青筋猙獰無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樓那只遞來錦帕的手幾乎毫不相干。 卻是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執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經有了眉目。 鳳曲問:除了你我和曲相和,還有其他人嗎? 商別意輕輕點首,但沒有接著介紹其余人等,而是反問:你對神恩是怎么看的? 鳳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鳳曲,不必與我虛詐。 商別意的唇角緩緩勾起,面上多出一抹無奈的微笑:我們不是早就約定,要做彼此的幫兇了么? - 起于商別意的心結,或許真的只能終于商別意。 鳳曲從不認為自己虛詐,那類挑撥離間、虛與委蛇的事他也從不屑做。 但不可否認的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幾度張口,都被深深的驚懼淹沒,直到最后都沒能說出方敬遠之死的真相。 往遠處說,在且去島上、甚至是到且去島前 捧著一顆真心來論,他敢不敢承諾自己除了方敬遠一事,就再沒有過半句謊話? 他不敢。 - 你還記得自己為何成為了螣蛇嗎? - 后背驀地撞上了堅硬的巖石,痛覺刺激著鳳曲回神。 驚惶間,他才意識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濕一片,唇間呼呼喘著粗氣。意識莫名地有些沉滯,思考成了天下最難的一件事。 只是貪婪地呼吸,就得花費他全部的心神。 沒錯。 他連活下來都已經這么吃力。 騰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著面色蒼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別意低垂眼眸,斂住一閃即過的痛惜之色。 借著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會齊聚朝都。彼時,母蠱現世,一統八子,大虞上下都將在其掌握。 鳳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說的那樣,你是唯一從未受過神恩恩待的子蠱,甚至連大虞朝的庇護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沒必要為這個荒唐的世道獻上自己。 商別意頓了頓,他的話里充滿了蠱惑,一下下撞擊著鳳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話更早擊中鳳曲的,是商別意眼里的真摯。 就像商別意保證的那樣,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幫兇的位置為他謀劃。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頭了。 可是 鳳曲還看到了商別意顫抖的指間,那顆懸而未落的白子。 繼續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頭了。 走到這一步,他真的只是為了師父的解藥嗎? 真的只是為了且去島的存亡嗎? 真的要奔著阿珉都已見證過的慘烈再奔一次嗎? 多日以來,他掛在嘴邊的道義,到底是真正屬于他的道心,還是他借以逃避的偽善? 還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頭?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無關聯的、一條謊話連篇的螣蛇啊! - 商別意懸在石盤上的手腕僵持太久,開始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知道現在已經沒時間供他憐憫鳳曲,商別意比誰都了解事態之緊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鳳曲將決定未來命運的走向,也關乎著從前犧牲之人的靈魂是否能夠安息。 可看著尚處驚悸的少年,不知是因為那條食不知味的烤魚,還是河水里奮不顧身的救援或者更久遠時,月光下一人蓄謀多時、一人自投羅網的初遇。 總之,他變得想要聽取鳳曲的心意。 等待的時間漫長無比。 蜘蛛從他們的腳邊爬過,螢石的光彩漸漸暗淡下去。 連風聲都不會透進的墓中,商別意卻聽到了一陣低訴的話音:萬般陰差陽錯,十方道惟躬行。 商別意怔了怔,下意識抬起頭。 另一只手卻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 鳳曲的下顎還懸著一顆汗珠。 在螢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憊再藏不住,可在濃稠的疲憊深處,隱隱燃燒著一顆遠勝螢石的、燦爛的火星:我不想讓此前的經歷都失去意義。 商別意的眼神顫了顫。 兩手相疊,白子落在了棋盤的某處。 局中風平浪靜,萬象如舊。就好像寂靜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無謂的小草。 他的時間和心力只夠落下一子。 他的竭盡所有,只不過是百年時代下微不可見的一粟。 我且下到這里,后來之人會繼續補上這盤棋。商別意說,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圍城崩潰、殺局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