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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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嘈雜的聲音交匯在一起,滾輪滑過地面的摩擦聲、擔架碰撞的金屬聲、檢測儀器啟動運行的機械聲,夾裹著捕捉不住的、情緒復雜交織的語句。 世界在花白與黑暗間閃爍,像以前信號接觸不良的老式電視機,布滿噪點的雪花屏伴隨著刺耳雜音。 無法聚焦的視線在錯亂的重影間潰散著,然而下一刻眼前卻又逐漸清晰起來。 她的視角比往日里高出許多,往下看時就望見了躺在床上的自己。 一根約莫二指寬的長軟管從喉嚨插入,由負壓泵抽進的洗胃液灌進胃里又抽出,池子里的廢液帶著暗紅的血絲,除了大半已經溶解的膠囊和藥片外別無他物。 她看起來似乎還有些意識,卻只是閉眼半蜷縮著,像靜靜地等待著、接受著什么的降臨。一旁幾位準備壓制患者掙扎的醫護人員見狀,也就只留下來一位抬起她的頭防止窒息。 隨著液體的一次次灌入抽出,她表情痛苦地發著抖止不住地嘔吐,連換氣的喘息都艱難,腹部一陣陣抽搐,混了眼淚鼻涕和催吐的水順著下巴往下淌,慘烈的模樣簡直超出了狼狽不堪這個詞能形容的極限。 程雨瑤呆滯地看著這怪異的一幕,換做是任何人、或是任何動物露出這幅可憐的模樣,她都會心生憐憫,偏偏躺在那兒的人就是自己,情緒激不起任何波瀾。 但也沒人愿意一直盯著自己尊嚴盡失的樣子。 她心中五味雜陳地扭開目光向外走去,緊接著便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程雨瑤家屬在嗎?” 她循聲望去,程逸洋剛交完費用,聞聲往分診臺處快步走去,只見醫生皺著眉開出一張紙單,取了一支筆遞到哥哥面前。 他的神色看起來并沒有太大的異常,如果不是握著筆的指尖劇烈發著抖,她甚至錯覺哥哥只是像小時候那樣,在她成績慘烈的考卷上簽字而已。 她走到他身邊去看那張紙,右下角的簽名筆畫歪扭得根本不像他平日里清雋的字跡,如同一條瀕死的蜈蚣,蜷縮在慘白的角落。 目光上移,紙單頂上印著刺眼的五個字:病危通知書。 視線里毫無預兆地再一次開始泛起白色的光暈,她的眼前涌上厚重霧般的朦朧,虛浮的身體突然灌滿冰冷的鉛,重重墜回軀殼,方才屏蔽的感官霎時蘇醒恢復了知覺。 胃部和喉間的痛感驟然炸開,鼻腔被堵塞一般難以呼吸,缺氧的窒息絞索著悶痛的肺部,她的胸口劇烈起伏,不得不張開嘴嘶啞地喘息。 視線中的霧逐漸退散,重影在眩暈數秒后清晰起來,一張紙巾輕柔地落在了嘴角。 “瑤瑤,調整呼吸?!?/br> 程逸洋將她領口沾濕一塊的校服外套換下,用自己的外套替程雨瑤披在肩上。 他坐到床邊攬過她的肩膀讓她靠著自己,仔細為她擦干凈衣領和粘上發絲的穢物,隨后又重新抽出幾張紙墊在她衣領貼脖子處,以免濕衣服沾著皮膚難受。 等到醫護人員進來時程雨瑤的狀況已經平復了一些,病床被推出洗胃室,轉移到了單獨的病房。 意識妄圖對抗著困倦感清醒一些,但眩暈依舊籠罩著感官,五臟六腑如同烈火焚過一般都在隱隱作痛,身體保護的本能讓她無法克制地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負責掛吊瓶的護士端著器械走進病房,動作麻利地做好消毒后,握起程雨瑤的手背穿留置針時皺起了眉。 她的血管太細,反復進針幾次都找不準位置,最后只得改在臂彎處下針。 護士挽起程雨瑤的衣袖時有些意外地輕呼了一聲。 暗紅色的結痂明晃晃地映入眼簾,在蒼白的燈光下像趴伏的兩條丑陋長蟲,和小姑娘纖細的手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她下意識抬眼看了看昏睡的女孩,又皺眉望向病床邊站著的家屬,正打算斥責幾句陪護者的疏忽時,卻發現眼前相貌清俊的青年臉色白得嚇人,看著比起躺在病床上的meimei狀態更加糟糕。 護士嘆了口氣一時無言,動作干脆地扎好針。 “你是她哥哥吧?一會這袋掛完了我來換。她12小時內不能進食,如果心率有異常馬上叫我?!?/br> 她低聲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走出病房時還是忍不住回頭補充了一句, “如果不舒服的話,你可以去開兩瓶葡萄糖喝?!?/br> 程逸洋點頭應聲,待護士離開后放輕了動作將遮光的床簾拉上,才在程雨瑤的身旁坐下。 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她挽起袖子露在外面的小半截胳膊,隨后將靠近針管口的輸液管輕握在手中暖著,靜靜坐在她的身旁。 他看著她的胸膛隨著呼吸的輕微起伏,在漫長而寂靜的等待之中無端地晃了神。 一只不得不停在花蕊上休息、翅膀沾了露水的蝴蝶浮現在眼前。 這樣的蝴蝶輕易就會被捕捉,只要微微捏住它的胸腔感受幾不可聞的輕響,孱弱的生命來不及掙扎,便會永遠停留在最艷麗的一刻。 程逸洋的心涌上一陣不知由來的惶恐與慶幸。 好在、好在她不是。 她會哭、會笑,她的喜怒哀樂都盎然,屬于她的光彩不只停滯在短暫的時間之中,她會擁有很長的時光和無數未知的選擇。 她是鮮活的。 只要心率一直平穩...她不會有事的。 如同自我安慰般思緒至此,他緊繃著的神經終于稍微放松,沒了精神高度集中的支撐,恍惚間四肢泛上乏力感,如同泡沫般包裹情緒的那層屏障也破裂開來。 程逸洋輕吐出一口氣垂下眼簾,目光落向她白皙的手背,發覺針孔進入的地方已經青腫泛紅了起來。 他憐惜地用指節輕輕覆住她冰涼的手。 記憶里每逢秋冬meimei的手腳就總是暖不起來,小時候一起睡覺時她會蠻不講理地把手腳往他肚子上伸,甚至八爪魚似地纏在他身上。 他想將她的手握緊一些,又害怕碰到淤青的地方,于是只虛虛地用掌心蓋住,包在指間。 這樣會暖和一些嗎?她還會不會冷? 程逸洋半傾下身來,心臟不受控地收緊,針刺般尖銳地疼。 他不敢去細看伏在她小臂內側的兩道猙獰的、暗紅的血痂,目光卻又無法不落在那處灼眼的地方。 痂痕周圍的皮膚被凝結的張力拉扯出細微的褶皺,明顯是利器劃傷的兩道長而深的口子,就那么明晃晃地長在他從小呵護著、生怕她身上留下一點兒疤痕的meimei身上,像是一雙含著血淚的扭曲的眼睛,記恨地、譏諷地凝視著他。 她為什么... 不、不。他應該知道的,結痂還未脫落的傷口、meimei的自殺... 一個月前?還是在...更早、更早以前? 他明明親手將彼此扎根纏繞、相依而生的部分一點點撕出裂口、連血帶rou地拔起、鮮血淋漓地棄在她的眼前,刻薄地說出字字誅心的話語。 是他、是他無情地做了那個殘忍而冷血的劊子手,親手將她一步步推向沒有退路的深淵、磨利了她揮向自己的刀刃。 “瑤瑤...” 他怔怔地、情不自禁地低喚她,那雙總是看似清冷淡漠的眼眸,此刻眼眶卻前所未見的通紅,哀慟的眼神似是從心臟生生剜出一塊尚在跳動的血rou。 她心有所感般指尖微動,程逸洋心頭一緊,連呼吸都幾近停滯。 他連忙抬起頭來看向她,才發現程雨瑤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眼,此刻眼睫低垂著安靜地、平靜地望著他握著自己的手。 她什么時候醒的?是在前一刻、還是在他喚她之前...他不知道,也來不及思考,只是焦急地想說些什么,然而心中翻涌的萬千話語在開口之前都被咽下,只剩一句—— “你連、你連哥哥...也不要了嗎?” 程逸洋哽咽著、壓抑抽泣的聲音連話都無法一次成句,早已蓄起的溫熱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燙得卻像足夠灼穿一切、焚燒所有的火焰。 她終于有一些反應了。 她的睫毛輕顫了顫,隨后抬起眼簾,目光施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卻好像依舊望著離他太遠太遠、他所夠及不到的地方。 “瑤瑤...” 程逸洋莫名地心下發慌,他難得地體會到了名為恐懼的情緒,抬手想要去觸碰她的臉,將她從那片虛空中帶回現實時—— 她的眼里逐漸、卻又好似在一瞬里便蓄滿了淚,壓抑太久、沒有言訴出口的所有悲傷與痛苦都匯聚在小小的淚滴里,而淚終于承擔不住如同山海崩嘯的苦楚,一滴一滴、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 本應連撕心裂肺的慟哭也無法釋解,她卻只顫抖著、無聲地啜泣。 她怎么會那么安靜呢?靜到像是下一秒就會無聲息地化成握不住的一縷風,從某個他看不見、找不到的地方消散,連一點痕跡也不會為他留下。 “瑤瑤...” 他顫栗著想要替她拭淚,想要抓住她、想要替她接住這一片壓抑許久的、如同山雪塌覆要搗毀所有的凄哀。 她的淚斷線的珠子般滴下,他就捧著她的臉,淚垂進掌心,如同一條輕柔的潺潺的河,順著肌膚的紋理熨進血液里,卻在他的心臟、頭腦、骨髓里都鑿出可怖的創痕。 “瑤瑤、瑤瑤...” 程逸洋一聲聲叫著她的乳名,看著她沉默流淚的模樣覺得自己幾乎被今晚發生的所有碾滅殆盡。 他一遍遍用指節沾去她的淚,被包裹進一片冰冷咸濕的海洋,眼前迷蒙著又清晰,兇暴的海嘯將他席卷其中,要他生不如死。 “瑤瑤...” 她明明就在自己的眼前啊。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早已無法磨滅地刻在了自己的身心甚至靈魂之上,他自以為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見過她所有模樣—— 可她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她什么時候被傷害到只能選擇藏起創深痛劇的傷口,蜷在潮濕陰暗里潰爛、期盼著死亡成為一種解脫,連哭泣出聲的權利也被剝奪? 而他不懂她的困境,竟可笑地、冠冕堂皇地要替她作出選擇的道路。 眼前的meimei和記憶里蹦蹦跳跳地總是纏著自己撒嬌的小女孩漸漸重迭,他看見幼時的她在淚光里笑著叫他哥哥,然后一步一步后退,被一陣細微的風吹淡了身影,沒入黑暗之中。 他脫力地半蹲跪在她的床邊,乞罪般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指背貼在自己的下巴上,心痛到怔然落淚。 “瑤瑤...哥哥錯了,是哥哥錯了?!?/br> guntang的淚砸在手背上,熾熱的溫度轉瞬即逝,留下幾道冰涼的水痕。 程雨瑤聽到他的喃喃低語,慢慢從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猶豫了片刻,還是抬起指節去輕輕碰了碰他發燙紅腫的眼眶。 隨后她坐著往后縮了縮,將輸著液的手搭在床邊的扶手上,屈膝單手環著自己的膝蓋,頭埋進了臂彎。 她不想面對...也不想再看到這一切了。 —— 喵有話說: 存稿快告急了TT今天的本來以為會更得遲一些,但是還是緊趕慢趕地修完了。 后面虐的情節會大幅減少!甜甜部分要來了,哥妹感情已然迎來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