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母親伸手掐了我一把,又偷偷拍打我的腿,我才勉強紅了紅眼睛,我想這應該是疼的。 舅媽招呼我們進去,見來了人,院子里一個人開口起了個頭,敲一下鑼,聽不清吆喝的是什么,接著屋子里和院子里的人齊聲哭訴,直到我們進了門他們才停止,但屋里的人還要哭個一兩分鐘才會停下,以示對死者的敬意。 我因為需要照顧母親,心中暗自給自己找了這個借口避免和她一樣的哭天搶地,哭的恨不能趴在地上——腿腳靈便的人都會哭的趴在地上。 一分鐘過后,眾人才會過來扶著她,勸慰她寬心、別哭了,如此在勸慰中再哭上個一分鐘才能停下來。 而我繞道冰棺去觀察尸體—— 你見過死人嗎? 尸身被凍在冰棺里,連皮rou都是硬的。松弛的皮膚被固定物印出一個褶,拿掉那卷固定腦袋用的衛生紙,下顎的皮rou,還是弧形的。臉也瘦的和活著時完全不同,橢圓的臉只剩下了骨頭,用皮包著。我想起最后一面里姥姥白發蒼蒼的模樣,即使再仔細看,我也不會認為,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 母親搖了搖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已不能再蜷縮,手指干瘦如枯骨,肘關節已經僵硬,膝關節,卻還呈現死之前的弧形。 “僵尸”,這是我唯一想到的詞。 眾人圍著冰棺喋喋不休,于是我終于了解了些情況:姥姥病重七年,長期臥榻已有兩年有余,年終八十六,怎么想都是賺了。 這世上沒幾個人能活到八十六。 舊時的習俗,我實在看不過眼,進來一個人就要一起哭一哭,我的腿已經被母親掐的青紫,雖然他們把喜喪說的頭頭是道,該流的眼淚卻一滴都不能少。 母親哭得極其厲害,這可能是他們這輩人的特長,上一秒尚在正常說話嗑瓜子聊天,下一秒門口進來一個人立刻就能哭天搶地,恨不能把心肺都哭出來,若非幾個人連拖帶拽,那是趴在地上絕對拉不起來的。老一輩的人稱之為孝道,我實在不敢茍同。 我聽到一個花白頭發奶奶輩的老人哭“親~娘!”天知道我姥姥活下來的孩子就那么幾個,并沒有添她這么大個閨女! 而母親幾乎一直在哭,我坐在她的旁邊看著姥姥的尸體,母親哭了一整天卻只看了她嘴上的“老娘”一眼。她的哭詞抑揚頓挫聲聲灌進了我的耳朵里—— “俺那親娘哎,俺沒娘了……” “我可怎么辦哦……” 接著是哭她的病。別的我不敢確定,但是我相信,她哭自己病體纏身的那段哭詞,眼淚絕對是真的。 她哭的實在太久,眾人不停地勸慰她,最后什么話都說出來了,“她活著不也是累贅你么?她自己也難受你也難受,活了八十六也值得了……” 母親一愣,眼淚戛然而止,該是說到了心頭上。很快又拍打著她的膝蓋,“那俺也沒娘了……” 接著再重復之前那套哭詞。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詞來回都是一樣的,我一路聽著,只感覺全無邏輯,可謂是為了哭而哭。 而相之于葬禮和姥姥的死亡這件事,“死亡”本身給我帶來的震撼更為深重,因為我從未這么認真的看過一個死人。我坐在床沿上,雙手扶著冰棺,仔細端詳著她身上的一切,想著,原來人死后是這么個樣子的。 腦袋空下來時,我不由得在想:若是我死了,那必然不必這么假模假式的大動干戈。 若是我病重無醫,那我得銜一根煙,叼一瓶酒,若是幸運的,腿腳尚且還靈便,那得趕緊去看看這大千世界,看看這滿世界的花紅柳綠。 若是我臥榻不起,那便閉口不言,沉浸在書的世界里,靜待著生命一點點流逝。當然,若我只是薄病,還有救,那我也必然不會就這么放棄自己。 若是我化成灰,那請把我的骨灰撒在流水里,隨水而終,若是所托之人實在懶得動,那邊隨手揚了它,風會帶我去往任何地方。 我想把以上寫成我的遺書。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是死在這里,那么沒有人會尊重我的想法,我將面對的是同樣假模假式的眼淚和儀式。 就像生命之初來到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他們卻謂之是生養恩情,我覺得有些可笑——生育養育本就是哺乳動物的天性,和恩不恩情沒有半點關系。 我們在別人的目光里來到這個世界上——不生孩子會被人笑話,也在別人的目光里死去——沒有正規的葬禮會被人說道,目光逐漸組成了規則,最終控制了我們的人生。 這幾年村子發展變化很大,舅媽說,今日扎靈棚之時,就有村支書來阻撓,但是沒辦法,已經來晚了一步,所以由著去了。只是環保依舊查的嚴,大過年的鞭炮都不能放,更別說是燒紙馬和花圈,活人尚且管不及,別說是死人,所以葬禮儀式簡約了很多。 送尸體去火葬場的路上,是葬禮的重頭戲,這時候,就是表演演技的時候了,發喪之人得哭得身子骨亂顫,左右各一個人架著,仰著頭痛哭幾句,抱怨老天不公,再唱幾句哭詞,腰要彎到135度,然后俯身,再哭幾句,俯身45度。所以說,沒有兩個人架著可不行,要不然可就真的頭搶地了。 因為形勢簡約很多,如此哭天搶地的,也就只有舅媽一個——我母親身體不便,否則她該是里面重量級的一員。若是放在以前,那是要繞著半個村子的中心路走一個來回才可以,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家里有人死了,圍觀的人越多越好。 北川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