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14
當那個身影落入他的眼中時,成天驕的世界仿佛被強行打開了一個黑白的濾鏡,唯一的彩色遮罩只落在了那人身上。 所有的回憶從他的腳底下攀延向上,話語、畫面、觸覺,灼熱得像火,同時又冰冷得像冰,每一道曾經經歷過的情緒都像鞭子一樣甩在他的背上,逼著他邁開步子,踏入雨中,不顧一切地追逐而去。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他成天驕做不到的事,除了留住那個人。 那是成天驕人生的起點,也是他曾苦苦追尋過卻得不到答案的終點。那是唯一一次,成天驕被打得粉碎,就算他能再重新爬起來一百次,把掉落一地的每一塊碎片都親自撿起來,拼湊,修補,愈合,再蓋上完好無缺的偽裝,親自縫紉新衣,帶上無人能搶去的王冠,這個人給成天驕帶來過的一切,都不可能被抹去。在無數個夜晚中,成天驕咀嚼品味著發生過的每一個細節,強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面對,直到眼淚再也留不出來,心痛時也不會再手抖,但他無論如何都否認不了,他不甘心,不服氣,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當初要遭到那樣的對待。 所以他會追上去,無所謂雨水打濕他的發型和妝容,不顧形象地伸手撥開人潮,在各色雨傘之下穿行,幾萬塊錢的鞋子和褲腳被臟兮兮的雨水濺得烏黑點點,沒跑出幾步他就覺得心跳過快呼吸困難,但成天驕只想沖到那人面前—— 紅燈的冗長刺耳聲響,毫無征兆地變成了尖細而短促的綠燈提示音,那人撐著傘,轉過身來,側臉向著成天驕的方向,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的追逐,尋常地過了馬路。 成天驕停下腳步,終于看得清清楚楚,那并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有七分相似,但不是他。 這時,成天驕才忽然意識到,雨下得已越來越大,他渾身都濕透了,顫抖從左胸深處蔓延至全身,久違的疲憊和難過與他的衣裳一起,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難以掙脫。 “成天驕!你干什么?!”撐著傘的劉毅森終于追上了他,一邊怒吼著,一邊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身體往傘底下拉拽,“你瘋了嗎?一會兒滑倒了怎么辦?你以為現在你是——” “我想回家……” 成天驕的聲音幾乎被雨水打在傘面上的滴答聲給完全蓋過了,讓劉毅森不由得皺起眉頭,仍然憋不住憤怒地粗聲粗氣:“你說什么?!” “……我想回家?!背商祢湹椭^。他的身體簌簌發抖著,透過被打濕了的衣服,消瘦的身材終于顯露了出來。 劉毅森這次聽清楚了,依然暴躁著,抓過成天驕的手舉到半空中,把傘柄塞到他手里,然后開始脫自己的外套。當他把外套披到成天驕身上時,成天驕稍微抬了抬臉,面頰上有明顯的水漬。 不知為何,劉毅森不認為那是雨水。 這一刻,劉毅森突然對他剛才說的那幾個字,有了怪異的感受,“好,回家再說?!?/br> 他重新撐起傘,把成天驕摟在自己懷里,上車,回家。 劉毅森幫他把一身滴著水的衣服換掉,用剛從電熱毛巾架上拿下來的浴巾把他裹住擦干,換上干凈的衣服,沖了一杯熱可可塞到他手里。期間,成天驕一直保持著沉默。 他的身體還在輕微顫抖著,面容已經恢復了平靜,但平靜從來就不是成天驕臉上慣常會有的神情。他能掩蓋掉剛才記憶被喚醒所帶來的傷痛,但卻怎么也不可能假裝還笑得出來。偏偏,沒有情緒就是他最不擅長的偽裝,這一張空白的面罩,怎么看都能看出來,上面寫滿了脆弱和難過。 其實成天驕自己也不知道,剛剛為什么就那樣沖出去了。在他誤以為自己看到了那個人的一瞬間,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判斷力,等理智重新上線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雨里了,隨之而來的是比雨水更徹骨的失望,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他。 就算真的是他,又能如何呢?成天驕絲毫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該說什么。跑到他面前之后,是扇他一巴掌,還是用力地給他一個擁抱?哪怕可以質問出一個答案來,又能改變些什么?過去曾有過的傷痛根本無法被彌補,成天驕也難以想象假裝一切從未發生,更何況,既然他當你能做出那樣的事,已經清楚說明了他對自己的態度。 這是一件,成天驕做不到不去在意,但就算再怎么在意也沒有用了的事情。 “剛才,”劉毅森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空洞而呆滯的神情,掙扎了半天,還是開口問了,“發生了什么事?你見到什么了?” 像是被他的聲音喚醒了一樣,成天驕眨了眨眼,低下頭去,凝視著漂浮在液面上的可可粉,“沒什么,我看錯了而已?!?/br> “看錯了?”劉毅森嚴肅地盯著他的側臉,“你以為你看到什么了,跑得這么急,傘也不打?” 成天驕的十指緊緊捏住了杯子,還沒有平復下顫抖的肩頭上下聳動著,顯然是他在努力深呼吸,“我現在不想說這個事情,我沒有力氣也沒有精神去聊這些?!?/br> 劉毅森緊皺眉頭,目光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我是孩子的爸爸——” “對,你是孩子的爸爸!我知道!我他媽知道!”成天驕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爆發出一陣大吼,“我當然知道你要說什么,現在你是爸爸,我是mama,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我要照顧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怎么可以冒著雨在大街上跑步呢?摔倒了怎么辦?感冒了怎么辦?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怎么辦?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錯了,我做錯了,對不起,我給你和我自己的孩子道歉,這樣可以了嗎?” “我不是想說這個……”劉毅森嚇了一跳,正要摟住他,卻又被他怒氣沖天的手舞足蹈給打斷了。 “我們在一起兩年,你從來沒有過問我以前的事,曾經你有機會關心的時候你沒有來關心,現在你又有什么資格?你真的在乎我當時看見了誰嗎?你真的在乎我是喜是悲嗎?還是你只是在意你的孩子?”成天驕的聲音聽起來比往常更加憤怒,已不再是遮遮掩掩的陰陽怪氣,更像是忍耐到了極點的控訴,“你覺得我是閑著沒事干才跑出來淋雨的?還是事情不涉及到孩子的時候,我就是掉進河里了你都無所謂,現在你才覺得有問題?劉毅森,這兩年對你來說到底算什么?!” 劉毅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通發作,等成天驕終于停下嘶吼,他才凝視著面前的人,認真而溫和地說:“我根本就不是想說這個。我想說的是,我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所以,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訴我?!?/br> 成天驕喘著粗氣,回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可以靠自己一個人也把這條路走到底,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但是……”劉毅森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臉上,同時緩緩抬手,將手掌輕輕地搭在成天驕有了些許弧度的小腹處,“我也想幫你。只要你開口,只要你愿意說,無論是什么事,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支持你。如果你一定要往前沖,最起碼我能把你撐一會兒傘,你不需要一個人走下去。我希望你相信我,僅此而已?!?/br> 他掌心的溫度,正透過那一點最低限度的接觸,傳遞到成天驕淋雨后微冷的身體上。成天驕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小腹,這時才終于切身體會到了,體內的小生命和面前的男人之間,存在著與生俱來的、根本不可能抹去的聯結,而也是這一段聯結,讓自己和他的關系也變得不再簡單。在劉毅森的回答中,自己才是他所關心和在意的對象,而這正是成天驕期待了許久的事情,但本該到來的感動和欣喜,卻始終無法突破在醫院門口的錯覺所帶來的心亂如麻。除了心酸之外,成天驕什么也覺察不到。 劉毅森把手從他的腰腹上挪開,慢慢地撫向他的臉頰。他清楚地看見了成天驕的眼眶在逐漸泛紅,晶瑩的淚液在其中聚攏、蕩漾著,讓人又愛又恨的雙唇微顫著,令他久違地想要把這人抱在懷里,再也不放開。劉毅森忍不住想,在一起這么長時間,見他哭的次數一只手能數得過來,發現懷孕之后,明明是個魔王一樣的人物,卻三天兩頭在自己面前掉眼淚,激素的效果真的這么厲害嗎? 他嘆了口氣,正打算用手指溫柔地刮去對方眼角的淚珠,成天驕卻自然地扭開了臉,避開了這個動作。 “我沒事?!背商祢湹纳裆呀浕謴土藞远?,也抬手牽住了劉毅森的手掌,克制著卻依然有力地與他相握,像是戰友之間的互相打氣,“放心吧,我沒事的,謝謝你?!?/br> 成天驕看向遠處,雙眼中依然水汽氤氳,澄珠打轉,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