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88節
明先雪轉過身,緩緩伸出右手,肅然宣誓:“蒼天在上,日月為鑒,我明先雪愿與狐子七結連理之緣,歲月共渡,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情如日月,天地長存,永矢弗諼。特立此契,以明吾心?!?/br> 狐子七望著明先雪,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明先雪的掌心上,也認真回應:“蒼天在上,日月為鑒,我狐子七愿與明先雪結連理之緣,歲月共渡,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情如日月,天地長存,永矢弗諼。特立此契,以明吾心?!?/br> 二人對視一眼,然后一同轉身,面對著那輪血色的圓月。 他們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跪下,對月而拜。 狐子七是得道修行者,自然就感覺到契約的成立。 那輪紅色的月亮,仿佛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視著他,也審視著他,警告著他:只要他背棄誓言,就會被這無窮的鮮紅吞噬。 狐子七卻沒感到畏懼,只有一種荒謬又古怪的幸福盈滿胸口,讓他感到溫暖。 禮成,狐子七和明先雪走進洞房。 在燭光的映照下,明先雪臉頰看著幽幽的泛著冷白,又微微透紅,叫人想起窗子外的那輪月。 狐子七拿起合巹酒杯,對明先雪道:“婚契已成,你再不必疑我了?!?/br> 明先雪微笑,與他把合巹酒一飲而盡,嘴唇變得濕潤了些,卻更有些貪嗔的渴求了。 二人自然而然依偎在一起,狐子七靠在明先雪的肩上,聽得自己那顆心跳得極急。 急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狐子七一揚起臉,吻就如雨絲一樣降下了。 帷帳垂落。 紅燭整夜燃燒,蠟漸漸被燒得柔軟,宛如初春的冰雪在暖陽下緩緩消融,從燭頂緩緩滑落,形成一道道細膩的珠鏈,然后粘膩地滴落在燭臺上,一朵朵的,像珊瑚色的花,又像凝固的血液。 狐子七和明先雪新婚燕爾,自然是如膠似漆。 連著不知多少天沒有離開閣樓,紅燭換了一盞又一盞。 直到這日清早,狐子七懶洋洋地起來,頭發散亂。 明先雪殷勤為他梳妝,把他的頭發攏得整齊,甚至連九條尾巴都料理干凈,不那么黏糊糊了。 狐子七輕哼兩聲,把手擱在臺面上,笑盈盈說:“大家都說新婚要畫眉的,你替我畫吧?!?/br> 明先雪沒有和他分辯可有這樣的傳統,只是說:“小七容貌絕色,再施粉黛就是畫蛇添足了?!闭f罷,明先雪打量了一會兒,說,“倒是可以點一點朱砂?!?/br> 說罷,明先雪拈起朱筆,往狐子七眉心點了點。 狐子七只覺,一股柔軟的觸感從眉心傳來,仿佛是毛筆延伸,從眉心一直碰到他胸膛里安放的那一顆心。 那顆心臟怦怦悸動,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流遍全身。 狐子七把頭靠在明先雪肩上,從窗戶望出去,卻見鬼城也是熱熱鬧鬧的,不輸給人間。 狐子七便笑道:“我能出去逛嗎?” 明先雪溫柔回答:“夫人想去哪里都可以?!?/br> 就像是成了婚契之后,明先雪果然放了一顆心。 他再不癡纏追究狐子七的行蹤。 真正是狐子七愛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不會過問什么,又隨便狐子七交朋友。 狐子七愛幾時出門就幾時出門,愛幾時回來就幾時回來。 鬼城和人間、天界都不一樣,狐子七有新鮮感,也愛在外頭逛。 鬼域的月光是艷麗的,太陽卻很冰冷,明明是亮得晃眼,卻透不出一絲溫暖,就像是一塊被光照著的冰。 狐子七在這日光下走了幾步,便覺得涼颼颼的。 前頭便有一個青面獠牙的賣貨郎笑吟吟地給狐子七遞了一把傘:“夫人,白天怎么也不打傘呢?” 狐子七接過這把紅彤彤的油紙傘,果然覺得日光也有了暖意,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他看著賣貨郎,笑著道謝:“多謝你了?!?/br> 賣貨郎笑著拱拱手,隨后又繼續叫賣,倒沒有和狐子七多說什么了。 狐子七則撐著傘,繼續閑逛。 他最近也愛去一個烤雞攤子,那攤子的烤雞皮酥rou嫩,香氣逼人,是很好的口味。 做燒雞的小販是一個無頭鬼。 但據說,因為狐子七來了,城主說夫人膽小,便嚴令所有鬼都得人模人樣,日日檢查儀容儀表呢。 因此,這小販日日戴著假頭做菜,十分不得勁。 有時候,小販烤著雞,脖子上的泥漿受熱融化,那頭還會掉下來,還得勞煩狐子七幫他滿地撿頭。 狐子七逛熟了這個鬼城,卻也不提外出,只是偶爾會有些百無聊賴地坐在城墻,看看外頭。 明先雪便來到他身邊,說道:“夫人可是想要去外頭?” 狐子七托著腮,笑道:“是有一點兒?!闭f罷,狐子七歪著腦袋,“但怕城主大人擔心,我就不去了?!?/br> 明先雪撣了撣衣袍,笑道:“我只擔心夫人不開心,除此再沒有別的了?!?/br> 狐子七睜著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你果然愿意放我一只狐貍出去溜達?” 明先雪握住狐子七的手,說:“你不是說了么,你天性喜歡自在。我若拘著你,反而是把你推出去?!?/br> 狐子七倒感意外,笑道:“看來,這婚契還真的能給你安全感?!?/br> 明先雪微微一笑,笑容像鬼域的日光明媚。 狐子七收拾收拾,便要離開鬼域,走的一路,鬼們都十分不舍。 賣貨郎給他送了一大把傘,烤雞小販給他送烤雞,脂粉局的小娘子還給他塞了一盒香粉…… 狐子七笑著一一把這些收進包袱,高高興興地出了城。 城門豁然打開。 狐子七跨步出城,回頭看去,卻見城墻之上別無他人,只有一只白鶴單腿立著。 狐子七看他看得久了,那白鶴還似不耐煩地展翅飛起,盤旋而去。 狐子七想了想,也不多說什么,只一展身法,飄然而上,脫離了鬼域。 他消失后,城門便轟然閉上。 這大門一關,關掉的似不僅僅是這城池,更是這城池內的熱鬧繁華。 城池內,熙熙攘攘的街道瞬間變得空蕩蕩的。 一陣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在空曠的街道上翻滾著,和煙塵作伴。 昨夜還燈火通明的樓閣,此刻也只剩下黑暗的窗口,仿佛一只只空洞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某個遠去的背影。 唯一的活物,仿佛就是那只能盤旋而飛的白鶴。 白鶴展開寬廣的翅膀,優雅地掠過死寂的街道,振翅飛到樓閣之上,然后穩穩地落在樓閣的檐角,凝視著下方的空城。 他還記得,不久前,這城池還是熱鬧得很。 厲鬼們把從上界勾來的生靈,鋪陳在鬧市之中,嬉鬧著就把皮rou切割,捏著柔軟的心,或是細膩的皮,歡喜熱鬧地過節。 若有好的人體,厲鬼們便細細把完整的一張人皮縫作衣衫,或是把顱骨切割漂亮,做成酒器,仔細供到上任城主的面前。 那位老城主是十分挑剔的,面對大部分的供奉都不以為然。 從前,只要是年輕漂亮的凡人rou體,經過精巧的工藝處理,城主都會欣然笑納。 然而日子長了,或許是因為城主已經見識過太多,他開始渴望更加珍貴、更加獨特的東西。 去年城主生日的時候,幾個厲害的鬼修大起膽子,去凡間抓了一個謫仙,把他的皮膚切下來做了料子,頭發一根根拔下來編成流蘇,做成一張漂亮的帳子。 城主十分喜愛,大賞。 得了這料子后,城主又越發瞧不上凡人獻祭了。 卻恰巧這時,有鬼修來報說:“今日小的在凡間巡邏,為大人搜尋珍品,發現有天雷劈打一個墮仙!墮仙被雷擊之后,現已昏迷,被咱們抬了回來,還請城主示下?!?/br> 城主一聽,大喜,忙令人抬上來。 卻見眾鬼把明先雪抬了上來。 十年前,明先雪因得了千年蛇膽,又護國有功,經歷情劫,是法力圓滿,卻棄絕仙途,成了墮仙。 十年后,明先雪把心剖了,贈予狐子七,便也連墮仙也算不得,是一具無心而活的白骨邪仙罷了。 這明先雪以邪異之身潛入天庭,還殺了仙君,自是被認為大罪,天雷這回劈得很狠,只把他本相都劈出來了。 此刻,被抬上來的明先雪一半是如花容顏,一半是森森白骨,兩者交界之處,便是天雷無情劈下的焦痕。 那焦痕蜿蜒扭曲在明先雪的身軀上,像是要一刀將他的容顏與白骨截然分開,又像是將這鮮明的美麗和陰森的恐怖強行拼接。 城主端詳著明先雪那慘烈的身軀,滿意地點點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說道:“白骨邪仙,還真是少見。這樣的材料可不能浪費,得好好利用起來?!彼D頭吩咐手下的鬼匠們,“來,把這副身骨拿來給我做床架,至于頭顱……嗯,我也正缺個尿壺,就用他的吧?!?/br> 眾鬼領命,正又要把明先雪抬下去,明先雪卻幽幽轉醒了。 他的左眼還在白皙漂亮的半邊臉上,右眼卻只是白骨骷髏里的一個黑洞,連睜開了也沒什么動靜,只是默然的死寂,如同深淵一般吞噬著所有的光芒。 城主呵呵笑道:“這眼睛也不錯,可惜只剩一只了?!?/br> 明先雪像是反應了一瞬間,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是因為被天雷懲罰而昏迷了。 他暗呼不妙:原本以為這天雷懲罰和上次應該差不多,卻沒想到,這次那么重,他會因此昏迷。 明先雪心下自嘲:自己總是有些過于自傲,自作聰明反被誤,也不算頭一回了。 明先雪迅速冷靜下來,只問道:“今日是幾月幾日?” 城主愣了愣,沒想到這邪仙醒來后第一件事居然是關心這個。 不過,這城主也沒打算回答他。 畢竟,在城主眼里,明先雪就是一個床架子。 沒有人會和一個床架子說話。 倒是旁邊有個愣頭愣腦的鬼修順嘴就回答:“是辛未月的丁丑日?!?/br> 一聽到這日期,明先雪不覺大駭:今日就是要去云門外接狐子七的日子! 明先雪掙扎著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