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20節
王妃卻冷冷道:“我并無這樣的想法,你不要胡說?!?/br> 明先雪也沒有戳穿,只說:“若沒有就是最好了。從大義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該輕易損毀分毫,更別提輕生了。佛家有云,人身難得,佛法難聞。還是愛惜己身,珍惜緣法才是正道?!?/br> 王妃聽他這樣滔滔不絕的講道理,心下騰起的煩厭幾乎現在臉上。 明先雪便把話鋒一轉:“若從私心論,就更不該了?!?/br> 王妃聽明先雪用大義凜然的語氣說私心,倒有些感興趣了,挑眉看著明先雪。 明先雪繼續道:“王爺把世子寶印給我,我雖不受,但他也明言,這寶印是不可能隨著世子下葬的,也就是說,他終是要找一個繼承人承襲世子之位。世子年紀輕輕就去了,并無留下子嗣。您若再有個三長兩短,王府里很快就會迎來新的女主人,到時候王爺嬌妻在側,兒女繞膝,王府便是一番新氣象。難道希望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就這么拱手讓人,看著別人坐享其成,自己卻化作一抔黃土,被世人遺忘嗎?” 王妃聽得這話,如被一記重錘擊中,久久不能言語。 明先雪毫不避諱地繼續道:“屆時不僅無人會尊敬您和世子,甚至連提起的時候恐怕都會在言語上有所加減,不知輕重,難免會添油加醋,各種難聽的言語只怕都會傳出來。您真的愿意讓自己和世子的名聲在后世被如此糟蹋嗎?與其讓別人來編排您的人生,不如您自己堅強地活下去,守護您和世子的尊嚴?!?/br> 王妃依舊怔怔的,半晌盯著明先雪,澀聲說:“沒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跟我掏心窩子地講這些道理,勸我不要輕生……” 明先雪嘆了口氣:“王妃,如您所見,我從來不是你的敵人?!?/br> 王妃卻一怔,半晌問他:“你從來沒有恨過我嗎?” 明先雪泰然自若地一笑:“若這也要恨,我要恨的人也太多了,豈不是更要把王爺也記恨上了?” “恨王爺?”王妃愣愣的,原本不理解,然而轉念一想,卻醍醐灌頂,半個身子發冷:王妃看著是行兇之人,但一切都是在桂王的默許下進行的。 王妃原也是被桂王花言巧語騙進這王府里,桂王為了平息她的怒意,故意把明先雪母子供給她折磨泄憤。 如今想來,王爺才是最該恨的那個,但他卻毫發無損,即便失了一個兒子,又如何?他依然位高權重,以后還可以再納年輕女子為他生兒育女,繼承王府。 不僅如此,王爺拿住了王妃使用巫蠱的把柄,能對王妃百般打壓。 從今之后,王妃的日子恐怕艱難。 想到這一切,王妃一陣切齒的寒意涌上心頭,卻沒有多言語了,只站起身來,便說要離開了。 明先雪卻道:“有一件事,還得跟王妃告罪?!?/br> “你說罷?!蓖蹂?。 明先雪說:“這幾天我要趕著去京郊給農戶們發散衣服糧食,以備他們過冬。世子的喪儀,我未必能如期參加,還請王妃見諒?!?/br> 若是之前,王妃肯定會十分震怒,只覺得明先雪心懷不敬,現在卻也沒這么多想法了。王妃只淡淡說:“罷了,你去吧?!?/br> 說著,王妃又道:“我這兒也有些錢財和衣物,我叫銀翹點一批,你也拿去發散眾人罷。就算是給我兒子積德了?!?/br> 明先雪欣然拜謝。 王妃嘆氣,在銀翹的攙扶之下離去。 看著王妃和銀翹的背影,狐子七不知何言。 狐子七倒很記得,第一次見王妃的時候是在七年前,當時王妃正是年輕貌美,春風得意。他從房梁之上俯瞰王妃,雖看不清容貌,卻能見亭亭玉立金銀滿身,如今卻只有一個佝僂著的縞素背影在寒風里強撐著。 她當時何其得意又何其狠毒,如今反似一個嬌弱的可憐婦人。 狐子七看了一眼,又回頭看明先雪。 明先雪卻根本沒看王妃和銀翹,只把寶書召進來,吩咐道:“王妃心善,決定在我們原有的濟貧物資基礎上再增添一些。你這兩天和銀翹姑娘對接一下,確保所有準備妥當?!?/br> 寶書聽到“王妃心善”這四個字,總覺得聽到了什么奇怪的表達,但也不敢有什么異議,又聽說要增添濟貧物資,便點頭答應著去了。 濟貧前一日,明先雪焚香沐浴。 沐浴過后,明先雪靜坐在屋內,頭發還略帶濕氣,輕柔地垂在肩頭。 狐子七緩步走來,手捧棉布,說道:“公子本來就在養病,這么冷的天還洗發,也不怕身體進了寒氣,反倒不好了?!?/br> 明先雪笑道:“禮不可廢?!?/br> 狐子七一手捧起明先雪濕潤的長發,如捧起黑色的瀑布:“不是說,禮不下庶人?您貴為皇族公子,也需要禮待貧民?” 明先雪以手支頤:“你這野狐,從哪里習得這些高低尊卑的道理來?” 狐子七擰著明先雪的濕發,一邊用棉布擦拭,一邊笑道:“從您身上學到的?!?/br> “哦?從何說起?”明先雪坐在椅子上,狐子七站在他背后。故明先雪看他,需要仰頭往后,看得一個顛倒的模樣,卻依舊美麗動人。 狐子七一邊擦明先雪的頭發,一邊笑道:“就是什么王妃要殺你,你非但不能還手,連自保也得算著分寸,還得敬著她……這樣的道理,可真叫我這野狐大開眼界!” 明先雪笑道:“這樣的道理,以后只怕還有你學的?!?/br> 狐子七怔了一下,想了想,笑道:“公子的意思是,我們有‘以后’,對么?” 明先雪答道:“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狐子七喜不自勝,忙放下明先雪的頭發,一個蝴蝶穿花似的轉身,來到明先雪跟前,又俯身伏到明先雪胸膛上,笑盈盈道,“經過心頭血的檢驗,您可算相信我的心了?” 明先雪胸膛傳來柔軟溫熱的觸感——那是狐子七活色生香的身。 明先雪卻似不曾動念一樣,眸光平和,只是從袖子里伸出手,掠了掠狐子七垂在耳邊的亂發,手腕上纏著的珊瑚念珠輕輕拂過狐子七的臉,帶來一絲冰涼堅硬。 狐子七捧著明先雪的臉,便要吻他。 只是狐子七的嘴唇未能碰到明先雪的,便被那珊瑚念珠擋住,吻得一個四大皆空。 狐之七睜眼,滿臉委屈:“公子準我陪伴,卻不許我服侍嗎?” 明先雪笑道:“服侍人,非得如此?” “自然?!焙悠叽鸬?,“我是野狐貍,什么禮儀規矩都不懂,只知道以色侍人。但您放心,我們狐貍在以色侍人這一塊是童叟無欺獨步天下的,您試試就知道了?!?/br> 說罷,狐子七又伸手去解明先雪的領口。 明先雪無奈一笑,按住狐子七猴急的爪子,說道:“狐仙聰慧過人,縱有不懂的禮儀,也可以慢慢學著,也能成儒雅之人?!?/br> 狐子七見明先雪這樣推拒,便知道今夜是做不成的。 明先雪堅決不肯從,狐子七總不能把他按倒強姦吧? 狐子七頓時意興闌珊,便從明先雪身上下來,重新繞到明先雪背后,替他擦拭濕發。 只是這回擦拭帶著幾分惱意,下手比剛才要重一些,擰發的時候跟擰麻花似的。 明先雪也不介意,微仰著頭,姿態順從,任狐子七拿他滿頭青絲撒氣。 翌日一早,便是風急云低,這天氣似不太好。 寶書便問明先雪:“待會兒怕是有雨,不如改天天晴再去?” 明先雪聽了,卻搖頭道:“這幾天天氣只怕會一天比一天冷??催@情形,降溫就在眼前,我們濟貧正該趁現在去。難道要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再給他們送棉衣不成?” 寶書低頭無話。 狐子七并不勸阻明先雪,還興致勃勃——他這野狐貍在王府待太久了,早就待膩待煩了,聽說能去郊外,只當是踏青,不知多歡喜。 寶書見狐子七高高興興的,便拉著他說:“小七,你也是的,怎么也不勸勸公子?公子這幾天身上就不大好,若又著風寒了,可怎么辦?” 狐子七心想:怕什么?你家公子分明是西施的模樣項羽的體魄,能弱不禁風力能扛鼎地活一百年。 但這話也不好說出口,狐子七只能笑道:“寶書哥哥,您還不知道公子嗎?他一說到要做善事,是不顧及自己的?!?/br> 聽到這話,寶書也只是點頭嘆氣。 一行人離開王府,拉著炭火、冬衣和糧食浩浩蕩蕩地前往京郊。 明先雪排場并不大,也不坐轎子,只坐一輛樸素又寬敞的牛車。原本寶書和狐子七都該在車上坐著,但狐子七是一個坐不住的,自己跳下車來走路,看一路的景色。 寶書只對明先雪說:“小七現在活潑,只怕待會兒走得久會乏了,或是吹了風,一會兒病了,在這村里,可不好休養?!?/br> 明先雪笑道:“他年少氣壯,無事的?!?/br> 寶書卻不太信,只覺得狐子七小胳膊小腿小白臉的,可不抗造。 總之,寶書心里:行不勝衣公子雪,年少積弱胡小七,這個家還是得他寶書小哥支愣起來。 初冬的寒風凜冽,沿途的風景并不如人意,顯得頗為蕭條。 當一行人終于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時,眼前的狀況更比狐子七想象的要糟糕得多。 只見茅屋破漏不堪,屋頂上的茅草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墻壁上的裂縫隨處可見。而居住在這里的人們,衣不蔽體,面黃肌瘦,顯然已經飽受饑寒之苦。 狐子七道:“京中還是那般繁華熱鬧,太平盛世之景。這郊外卻是如此蕭條冷落?!?/br> 趕車的車夫聽了狐子七的話,不禁嘆了口氣,低聲道:“這年頭不太平,饑民遍野??删┏堑拈T禁森嚴,難民們根本進不去,只能在這京郊苦苦掙扎。所以啊,京中和這京郊,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別大得很吶?!?/br> 狐子七總算明白為什么明先雪不在京中布施,而是一路顛簸地趕到京郊來。 饑民們看到有人來派發物資,都要涌上來,幸好明先雪已經預料到這個狀況,讓侍衛維持秩序。 在凜冽的寒風中,明先雪站在物資車前,看著炭火、冬衣和糧食逐一遞到民眾們的手中。 待物資派發之后,明先雪又帶著逐一到每家每戶查看,若看到屋頂殘漏的,便讓帶來的短工幫忙補上,或是看到病人,他便讓醫者診脈看癥。 這一頓勞碌下來,沒多久就天黑了,狐子七感嘆道:怪不得說濟貧要濟好幾天呢,原來是這樣。 天黑之后,明先雪一行人下榻到京郊一位相熟的員外的府上。 那員外的家里倒是金碧輝煌,氣派不凡,和那些貧民茅屋是天壤之別。 員外為明先雪準備好一間廂房,卻見廂房十分怡人,雕花木窗對著富麗庭院,紅木大床鋪著錦緞被褥,床頭還擺著一雙琺瑯彩瓷瓶,價值連城。 狐子七隨明先雪進了這房間,環視四周,便說:“這兒倒好。我還擔心公子會住在茅屋呢?!?/br> 明先雪笑道:“你是擔心要陪我住茅屋,還是想笑我不肯吃苦,都來濟貧了,也要住好房子?” 狐子七被明先雪一語道破心事,卻也不尷尬,只是嘿嘿一笑:“公子自然是慈善人。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不必為了展示自己的仁義,放著好房子不住,非要跟他們擠一屋子。倒鬧得彼此都不痛快?!?/br> 明先雪也是笑笑,沒有多話,看著窗外的云朵,掐指算了算,嘆口氣,說:“只怕又是一個大寒冬?!?/br> 狐子七站在一旁,定定看著明先雪。 明先雪一襲白衣,臉上帶著悲天憫人的表情,叫狐子七想到為民賑災的他、在京中義診的他、在父母面前恭順的他、甚至為了超度冤魂而不惜損傷自身的他…… 明先雪這些天折騰下來,先是邪氣入體導致寒證,又是心頭血被取導致弱癥,更為雪上加霜的是,蠱毒與邪毒相繼發作,讓他飽受折磨。盡管他修為高深,此刻也顯露出前所未有的虛弱。 狐子七攙扶著他在床邊緩緩躺下,一觸即知他手心冰涼,宛如寒冬里的雪花,似片刻便要融化一般。 狐子七此刻竟然難以自抑地對這個男子產生了憐愛之心。 “雖然公子天賦異稟,福運深厚,但也莫太逞強了?!焙悠唠p手握著明先雪的手,搓出幾分暖意,尾指偶爾碰到掛在明先雪左手的珊瑚手串,略感冰涼。 明先雪垂眸看著狐子七的手,那手掌軟和溫暖,讓人想起溫馴的小獸。 明先雪微笑道:“讓小七擔憂了,是我的不是?!?/br> 狐子七碰了碰明先雪還帶幾分涼意的指尖,說:“公子的手和您的心一樣,是我無論如何也捂不熱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