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13節
第12章 告白 狐子七心情復雜地上前攙扶明先雪,并和桂王行禮。 “好了,你們都不要多禮了?!惫鹜跽f道,“先雪,你身體要緊,還是多休息為好?!?/br> 明先雪這才站起來,又由著狐子七將他攙回床上。狐子七替他墊高兩條滾枕,好讓明先雪能靠著跟桂王說話。 然而,明先雪太過講規矩,即便回到床上,依然坐得端正筆直,不肯稍稍歪斜。 桂王看著如此端莊穩重、儒雅俊美的明先雪,越看越滿意,更覺得那個性情偏激、容貌丑陋的明先霆很配不上世子之位。 他雖然貴為王爺,但下一代的世子大抵不能封王,能獲封什么爵位,還得看上面的意思。到了孫輩,那就更難預料。大約三代過去,就不再享有尊榮了。 如果是世子是明先雪的話,桂王倒有自信可以得到一個不錯的尊位,以明先雪的人品和恩寵,大約還能惠及孫輩,得到特別恩賞。 若是明先霆……桂王蹙眉,別說是福蔭子孫,不因為闖禍而得咎,反將王府連累,就很不錯了。 小時候倒是不覺得這兩個孩子的差距有這么大,雖然明先雪從小就會念書,但也呆呆的,不似明先霆那么活潑可愛。 倒是日子漸長,明先雪出落得神仙一樣,明先霆卻成了一個討債鬼。 桂王思來想去,只能感嘆:到底都是王妃自己人品低劣,也不能好好教養孩子,把好好一個孩子養得更她一樣驕橫偏激。 只是王妃固執,明先霆已正式當了世子,要撤回也不容易…… 想到這些,桂王甚至很幽微地慶幸明先霆突發惡疾。 他覺得這或許是天意,讓明先霆無法繼續擔任世子之位,從而省去了不少撤封的功夫。 桂王暗嘆:這樣的想法或許有些不妥,但本王也實在是為王府的未來著想。 王爺離開明先雪的院子沒多久,管事就帶了一撥小廝丫鬟婆子,站在庭院里聽候差遣。 明先雪見狀,說道:“我這兒不需要這么多人伺候?!?/br> 管事賠笑道:“知道公子雪慈悲又愛清凈,只是這院子寬敞,粗活細活也不少,只叫您身邊的寶書和小七兩個小廝干活,豈不忙壞了他們?再也怕有不仔細的地方?!?/br> 明先雪抬眸看了看站院子里滿滿當當的一撥人,說:“即便如此,也不必這么許多人?!?/br> “自然,自然,是都帶過來供您挑選,您看中哪個覺得合眼緣了,再留下來,留多少人,都隨您的意思?!惫苁卤愕?。 見明先雪仍有猶豫之色,管事又道:“而且,這也是王爺的意思。王爺擔心您住得不舒服,特地吩咐了我安排,若您再推辭,怕是辜負了王爺一番心意?!?/br> 明先雪聽了,這才點了點頭,說:“既如此,我再推辭,倒是我無禮了?!闭f著,明先雪招了寶書來,說:“你去看看,覺得哪個與你投緣的,便留下來吧?!?/br> 寶書得了這個吩咐,倒有些受寵若驚:“由我來決定?” 站在一旁的狐子七笑道:“寶書哥哥,您可是公子雪身邊最得力的第一人,這院子里的大小事兒都離不開你。由你來決定伺候的人選,自然是最合適的了?!?/br> 寶書倒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但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是伺候公子雪最久的貼身小廝,資歷最老,他做這個主的確沒什么不對。 想到這個關竅,又在狐子七一聲聲的“哥哥”“第一人”的奉承中快樂起來,他便高高興興地出去挑人訓話,還真有點兒總領頭子的樣子了。 寶書在院子忙活,適應他作為院子領事的新身份。 此時,管事正在房內與明先雪交談。他笑著對明先雪說:“公子雪真是好眼光,寶書小哥越發的聰明伶俐,做事也越發地周全??磥磉€是公子雪會調教人,把寶書小哥培養得如此出色?!?/br> 明先雪聽了管事的夸贊,淡淡一笑,道:“寶書聰明好學,又肯吃苦,自然是一個好的?!?/br> 狐子七在旁,忽道:“今兒王爺說了要把府醫招來,可怎么婆子丫鬟都到了,府醫卻還沒影兒?” 要說不說,狐子七作為小廝跟管事說話的口吻也忒不客氣。然而,管事看狐子七如此美貌,還能在明先雪的屋內伺候,心里猜測狐子七和明先雪大概關系不一樣,故也不敢跟他生氣。 管事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半遮半掩地解釋道:“府醫還在來的路上?!?/br> “還在來的路上?這王府就這么大,府醫便是被螞蟻抬著來,也該到了?!焙悠呖雌饋韲虖堄职响?,講話似一個小炮仗。 而明先雪在一旁,也沒制止他,只虛虛一笑。 這架勢,越發讓管事覺得這不是什么小廝,而是明先雪的愛寵。 管事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這個……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說世子身子骨弱,需要府醫隨時照看,所以不肯放人?!?/br> 狐子七在旁聽了,冷笑一聲道:“王妃可真是會挑時候,這邊公子雪等著診視,那邊卻把府醫扣著不放——” 明先雪實在聽狐子七的話越來越過了,便淡淡打斷,說:“既是如此,那便再等等吧?!?/br> 狐子七卻不肯罷休,道:“公子雪,您身子不適,可不能一直這么等著。我去找王爺說說,看能不能讓府醫先過來給您診視?!?/br> 說著,狐子七便轉身欲走。 明先雪見狀,攔他道:“小七,不必如此。王妃既然有她的安排,我們也不好太過強求。且等等看吧?!?/br> 狐子七根本也不在乎什么府醫來不來的,他只想鬧一鬧,看明先雪著急忙慌站起來攔他的樣子——盡管他知道明先雪其實也不是真的著急忙慌,不過是在管事面前假模假樣的客套一下。 只不過,能見到明先雪因為自己的舉動而露出除了淡然一笑之外的其他表情,盡管是假模假樣,也還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管事在旁,看著明先雪和狐子七有來有回的,心里越發納罕,回頭就去告訴王爺。 王爺今日早上去看明先雪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名叫小七的貌美小廝了,聽得管事這樣匯報,王爺只是笑笑:“我知道了?!?/br> 管事卻小心道:“公子雪身份貴重,又是修行之身,和一個小廝出了風流韻事,豈不是不好?” 大概明先霆各種欺男霸女的事情大大拉高了王爺的容忍度,王爺對明先雪這個事情絲毫不介意,甚至還樂見其成:“就是這樣才好,才像一個年輕少壯的男人。先雪若真的枯木一根,我還發愁呢?!?/br> 說著,管事又提起王妃不肯放府醫的事情:“王妃說世子身子骨弱,需要府醫隨時照看,所以不肯放人過來?!?/br> 王爺冷笑一聲,道:“你帶幾個護院過去,跟她說,這次必要把府醫們帶走,不僅如此,還要把太后賞賜的千年人參也一并帶走,給先雪補補身子。若她再不依,連每日供給的鹿茸、靈芝、海馬等物也一件件地停了,問她還鬧也不鬧?” 管事聽到王爺的命令,心中雖有些忐忑,但也知道這是王爺的決斷,自己只能照辦。于是,他連忙應聲道:“是,王爺。我這就去辦?!?/br> 看到王爺竟派了護院來,要強行帶走府醫,王妃自是怒火中燒,臉色鐵青:“世子身體尚未康復,府醫怎能就此離去?王爺這是要置世子于不顧嗎?” 管事微微低頭:“王妃娘娘,王爺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世子固然需要精心照料,但公子雪公子那邊同樣急需府醫診治。請您體諒王爺的苦心,莫要讓此事再起波瀾。否則,王爺不但要帶走千年人參,恐將下令停掉世子每日的鹿茸、靈芝、海馬等珍貴藥材。望王妃娘娘三思,莫要讓世子因小失大?!?/br> 王妃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緊握的雙手緩緩松開,整個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她緩緩抬眼,嘴角咧起一絲苦澀的笑容:“王爺眼里,先霆已經是一個廢人了,是么?” 管事聽到王妃的話,微微低垂眼瞼,避開了她那充滿哀怨的目光:“王妃娘娘,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王爺的心思,小的不敢妄自揣測。還請王妃娘娘體恤王爺的苦心,不要為難小的?!?/br>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沉寂,只有王妃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回蕩。 過了許久,王妃才緩緩抬眼,看向管事,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憤怒和堅定,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絕望:“我知道了,府醫你就帶走吧。至于那根千年人參,我今天大早已讓銀翹拿去燉湯了,現在正在爐子上煨著?!?/br> 管事愣了愣,說:“既然已經燉了,小的這便去回了王爺?” “不必?!蓖蹂f,“王爺的心,我已經知道了。待會兒等湯煨好了,我就親自給公子雪送去,也算是盡一份心意?!?/br> 管事見氣氛凝重,不敢多話,默默地退了出去。 世子院子里的風雨飄搖,明先雪的院子里是另一番景象。 寶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熱火朝天地帶著眾人干活,一時又是調配小廚房煎藥熬粥,一時又是指揮粗使仆役送柴挑水。 若不是明先雪依舊表示不許人進屋伺候,怕是連內間也要忙得風火輪一般轉起來。 而此刻,明先雪正端坐于里屋之中,看精神已康復大半,立領高高束起,服帖頸部的修長線條,長袍輕輕垂落,掩蓋住他那如竹子一般挺拔的身體,更增添了幾分高貴莊重。 狐子七看著明先雪已恢復這芝蘭玉樹的模樣,心里竟然有些惋惜:昨晚那病西施的樣子,我還沒欣賞夠呢。 狐子七暗嘆:唉,我這狐貍精,確實是色心有余,良心不足。 明先雪合上茶蓋,笑問狐子七:“怎么嘆氣?” 狐子七回過神來,沒把自己的無良發言宣之于口,只說:“那寶書倒是有魄力,一上午就把新來的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可見這小子雖然單純年輕,卻也是一個伶俐的?!?/br> 明先雪笑道:“你更伶俐,在人前喊他哥哥,人后卻喊他小子?!?/br> 狐子七聞言哈哈一笑,說:“我們狐貍精都是這樣巧言令色的?!?/br> 說罷,狐子七眼珠子轉了轉,又嘆口氣:“這樣看來,公子雪怕是回不去相國寺修行,以后還是得在王府長久地住下來了。難為公子雪一心向道,但這塵緣卻是難斷!” 明先雪也是一嘆:“塵緣哪里是說斷就斷的?單說這親恩,便是在骨血之內,無論如何不可斷絕之緣?!?/br> 狐子七聞言默默,半晌才說:“這對于我們禽獸而言太難理解了?!?/br> 明先雪卻笑道:“羔羊跪乳,烏鴉反哺,孝道是天地同存的?!?/br> 狐子七卻問:“那你聽過狐貍盡孝嗎?” 明先雪道:“你們狐貍大約也有狐貍的道?!?/br> “那是,”狐子七點頭,“我們狐貍的道就是救命之恩必得以身相許?!?/br> 明先雪聽得這話,但笑道:“修行的精怪,最怕因果糾纏,我是知道的。但我從無聽過救命之恩只能以身相許的?!?/br> 要說到什么因果、修行的規則,明先雪自然是頭頭是道,狐子七是說不過他的。 狐子七便不說了,索性攤開來道:“不錯。救命之恩要報的法子多著呢,自然不止以身相許一條?!?/br> “那你為何非要如此?”明先雪淡淡一笑,帶幾分無奈。 狐子七卻好笑:“公子雪這是明知故問,我自薦枕席,自然是因為傾慕于您!” 明先雪聽得這般表白,卻是淡淡一笑:“你所謂的傾慕,是慕我的色嗎?” 狐子七心想:自然是的。 然而,狐子七身為狐貍精,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狐子七便笑笑:“你看我能修得人身,想必沒有一千歲也有幾百歲了,若我只是好色之徒,怎么直到今天才動思凡之心呢?” ——自然是因為狐子七活了一千年,但前頭九百年都在山野,后面一百年也是亂蕩亂跑,只見過明先雪一個算得上絕色。 然而,明先雪哪里知道這些內情? 明先雪看著狐子七,不言語了。 看著明先雪這絕世好顏色,狐子七的眼波都瀲滟出幾分情真:“公子雪,旁的話我我不敢多說,我只有一句?!焙悠吣剜频?,聲音低下來,仿佛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我心悅君?!?/br> 狐子七之前對明先雪是多有撩撥,唯有今次,竟說出這樣直白的言談。 明先雪雖然老成,但也到底年輕,長年青燈古佛,不染俗塵,自是人生頭次聽得這樣簡單而隆重的求愛,一下便怔住了,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狐子七難得看到明先雪噎住的樣子,難免好笑,嘴角忍不住上揚,彎出一抹愉悅的弧度。 明先雪并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但見狐子七笑了,竟然莫名其妙也跟著有了笑意,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翹了起來。 這笑意,如沒注意踩了一腳杠桿,眼睛還沒知道,另一端的石頭就飛起來往自己頭上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