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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談聲此起彼伏,被拋在身后。 一切聲音都如此清晰,向來都如此清晰,五條悟的習慣之一就是屏蔽這些聲音。他不在乎,也并不如何關心。 他只是朝著特定的方向走。他不需要重復去判斷方向是否正確,這是弱者才會做的事情。 他的經驗,足以應付一切可能出現的狀況。 只不過今晚,他需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五條停止腳步。 盡頭處,夏油杰站在黑暗中。 “悟?!毕挠蜕砼卖?,面帶微笑,“好久不見?!?/br> “晚上好?!蔽鍡l同樣微笑。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你不必如此不客氣吧——都快把我這里炸成廢墟了?!?/br> “我不喜歡做循序漸進的事情?!蔽鍡l說,“太浪費時間?!?/br> “呵呵,想早點見到我?” 夏油的臉一半陷在陰影,臉上光影交錯,讓他的目光尤為深邃。 “想看見你,有更好的方式?!?/br> “什么?” 五條卻閑聊似的,問,“最近過得好么?” 夏油杰看著五條悟,已經多久了? 其實時間并沒有長到一個人忘記身前身后所有事。閉上眼,對方的笑聲還在耳邊持續回響,仿佛回到漫長的夏日夜晚,在新宿街頭搖搖晃晃,邊聊天,邊抱怨工作。 有種人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當你看到他,會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今生再見。 今生不再見。 無論怎樣選擇,都像徒勞。 夏油說道:“沒有你的日子,不算太好?!?/br> 夏油杰持續看著他。 五條悟說:“你不想見我吧?!?/br> “說這種話,讓人傷心啊?!?/br> “會嗎?”五條笑了笑,“想想看,我從不做讓你傷心的事?!?/br> 五條的臉上沒有其他情緒,摘掉眼罩,分明讓他的神情無處遁形,卻比眼睛被蒙蔽時更為捉摸不透。 眾人竊竊私語。 兩姐妹交頭接耳。 “他們在說什么?” “聽不清?!?/br> “啊,該不會打起來吧?!辈瞬俗游嬷?,“氣氛好詭異?!?/br> 當事人說著漫無邊際的話。 不像寒暄,不像敘舊,僅僅只是對話。夏油擺弄燒到一半的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夏油問:“最近工作忙嗎?” “別總問些明知故問的事情,說點別的?” “我現在不太擅長找話題,你來說吧?” “她在哪里?” 五條突然且突兀地問。 他們對視。 夏油道:“她?” 五條道:“廢話說的夠多了吧,她在哪?” 夏油杰笑起來:“你很在乎她么?出乎我的意料?!?/br> 對方不答。 夏油繼續問:“在生氣嗎?看你的表情——” “讓開?!蔽鍡l悟說。 對方的語氣在瞬間冷硬,讓他們從平靜、虛與委蛇、漫不經心的氣氛中陡然脫離。一瞬間偽裝脫離。 夏油反倒覺得新鮮。既新鮮,又興奮。眼前這個人,比起十幾年前,已經改變了太多,時至今日甚至連一度的傲慢都斂去了。讓他生氣、在乎的東西,真是難以想象。 夏油不介意讓場面更加失控一點。 “悟?!彼袑Ψ降拿?,一如既往?!八难@么——細?!彼焓肿隽艘粋€手勢,微笑,“很漂亮?!?/br> 接著,他如愿見到對方的表情松動。 五條悟以一種浸透了冷硬的語氣,問他,“你對她做了什么?” 竊竊私語持續著。 眾人還在思考該怎么辦。 對方是咒術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今晚顯然來者不善,如果動手,他們一個接一個上,一起上,恐怕不會有任何不同,不會是對方的一合之將。 還不到執行計劃的時候。夏油大人的計劃被提前打亂了。 菜菜子緊緊握著美美子的手,不知道夏油大人和對方說了什么,單看五條悟的表情,簡直冷靜和恐怖交織。顯得尤其恐怖。 “怎么辦?” “我怎么會知道啦?!?/br> “他表情有點可怕啊?!辈瞬俗泳o張抽氣,“他們在說什么?” 她們向人群移動,沒入人流。不得不降低存在感。 美美子踮起腳尖:“冷靜一點啊,jiejie。害怕成這樣,我們這邊的氣勢已經完全輸掉了?!?/br> 她的目光在夏油杰與五條悟的臉上來回打轉,若有所思,喃喃自語般:“他和夏油大人,是什么關系呢?” “看起來不陌生?!?/br> “他們之前有接觸過么?” 菜菜子搖頭,“印象中絕無僅有吧,不過,你有沒有覺得他們之間的磁場,有些微妙?!?/br> “你是說……” 但接下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 五條悟沒有動手,夏油杰讓開了位置,接著,五條隨手揮了揮,咒力流動間,房門四分五裂、轟然倒塌。 咒力溢出,房間中的屏風撕裂開長長的傷口。 有一道細微的尖叫聲傳來,五條悟走進了房間。 幾分鐘后,他再次出現,抱著一個同樣身穿制服、埋在他懷里的年輕女生。 他向人群中走,人群頓時散開,為他讓出一條通道。五條悟離開人群,走下臺階,竊竊私語演變為喧嘩,喧嘩聲陣陣,而他沒有回頭。 他即將消失在眾人視野,帶著他的學生,走的不快,女生靠在他肩膀,黑發垂落。 這一幕,在不同人眼中,擁有各自不同的含義。 在菜菜子和美美子眼中,這一幕,簡直如少女漫畫、偶像劇電視般夢幻且浪漫。 菜菜子小聲感嘆:“我的天,這是英雄救美嗎?” “讓人嫉妒啊?!泵烂雷幼箢櫽遗?,“不過,夏油大人呢?” 她們向盡頭跑去。 夏油杰站在倒塌的屏風處,望著五條悟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 養女在問,我們,什么都不做嗎? 很久,很多年沒有回來這個地方,有些陌生,這陌生帶著懷舊的味道。 五條悟走的不快,他的方向感很強,此刻,他能看見一切他想看見的,不想看見的,地平線以內所有的內容物分別拓展開,延伸開,直觀地呈現它們原始的、赤裸的面貌。層出不窮的信息涌入大腦,屏蔽掉垃圾信息,是個很龐大的工作量。 他習慣了做這件事。只是,依然會覺得累。疲憊是在所難免的事。 他低下頭。 伊藤真繪緊抱著他,埋在他的脖子里,五條能感覺到她的發抖,濕漉漉的淚水,從她的眼睛滴到他的脖子。 那淚水滴著苦澀。與她平常所流的眼淚不同。 讓情緒平復,讓理智回到身體,需要一段時間。兩人都不說話。她有好多話要講,她的害怕、恐懼、不安,在那一聲爆炸和見到他時也一同引爆。但真正到了需要訴說的時候,反倒什么也說不出口。 這種沉默具有很堅固的質量。 真繪慢慢抬起臉,與他對視,模糊的淚水中,看清他的眼睛。她張了張嘴,一陣目眩神搖。有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從身體中豁然消逝,只剩下一種暈眩。她的心像壞掉的燈泡般閃爍。 “……五條、老師?!?/br> 語氣甚至帶著不確定。 他“嗯”了一聲。 “五條老師?!?/br> “是我?!?/br> “……太美了啊?!闭胬L喃喃。 五條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不想搭腔。 當真美嗎?這雙眼睛的確能蠱惑很多東西,而美麗必然伴隨危險,一部分昂貴的代價。 真繪伸手,五條握住她的手。她的目光癡迷,不加收斂。這種眼神令他很輕的微笑一下。隨即,他嘆氣,說,“很抱歉,找到這里花了一些時間?!?/br> 真繪把自己的手指扣進他掌心,緊扣住,接著分開,要確認此刻的真實性。 他這么熟悉。 又好虛幻。 這幾天,接連不斷做一些可怕的噩夢,壓抑的哭聲在燃燒著藏香的房間中搖曳。不能找回自己。比起被玩弄,疼痛或許讓人更自在。 真繪低低道:“我很害怕?!?/br> “別去想?!彼f。 “……什么?” “暫時不要去想?!?/br> “您知道,發生了什么嗎?” “十之八九吧?!彼:?,“所以努努力吧,不要讓注意力分散回那個地方——你的眼淚太多了?!?/br> “對不起……” 真繪胡亂擦臉上的水漬。 但不去想,如何能夠做到。 “老師?!闭胬L問,“他是誰?” 不去想的前提是,克制好奇。被囚禁的時間所壓抑的情緒,必然會進行反彈。不過,他會回答嗎? 五條的回答很簡單:“一個朋友?!?/br> “他好像有點恨你。不對,說恨不太準確,好像是某種,很復雜的感情?!?/br> 五條無聲地笑了笑。 “是這樣嗎,老師?” “不是?!?/br> “那——” “他不是恨我,他是恨無法像我一樣實現某個看似恢弘的理想?!蔽鍡l低頭看她,他眼睛的顏色在寂靜的月光、昏黑的陰影中隨之迷離,捉摸不透。 伊藤真繪問:“那是什么理想?” “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br> “為什么?” 五條不答。 真繪摟住他脖子,去蹭他的臉,在這樣最親密的肢體接觸時,彷徨的心才逐漸落回實處。她小聲說:“老師,他好可怕,比您要……可怕?!?/br> “我可怕么?” “不是呢,不是那個意思?!?/br> “不要再想他了?!蔽鍡l的語氣忽然變得冷酷,他的腳步加快,跳上某個建筑物,“我實際上很不愿意說那些場面話——有時候,無知才是一種幸運,想的越多,知道的越多,被這個世界、你所信任的東西浸透的越深,可能會走向一個與你的初衷背道而返的局面?!?/br> 夜空的距離逐漸拉近,他離開這片區域,朝明亮的地方跳躍,真繪的雙臂抱著他的脖子,黑發被風吹動,他的聲音如散在風中:“……而他當時的初衷是多么崇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