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送走了鄭儀婷,何瑛精疲力竭,外衣未褪,悶頭栽進床鋪。 她將雙手伸直,盯著手指與床沿的距離,逐漸出了神。 三月初,得知謝今安出軌屬實后,一切好似塵埃落定,憋在心里的那口氣總算可以慢慢吐出。說來可笑,她竟有一點慶幸,慶幸這不是她妄自杜撰,慶幸他終究選擇背叛,慶幸她也成了這段婚姻的受害者,慶幸,深入骨的執念終于可以輕輕放下。 然而,卻發生了另一件可笑至極的事:總是跑在最前線的謝今安,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故鄉。 他在海外業務還未穩定的情況下,開始轉交分公司的管理權,將技術拉回國內,以母公司為主,帶動國內經濟發展。如今的耀瑛,是政府的搖錢樹之一,謝今安的身價水漲船高,成為高官跟前的紅人。 剛回國的那陣子,他還會回家吃飯,問候她的一天,好言好語了幾句,兩人又針鋒相對,不歡而散。 她感覺得出他放不開手,想挽回她的心,看見他內心深處的掙扎,看見他飽受嫉妒、恐懼、憤怒、哀慟折磨,看見他落寞地低頭、他氣她的冷漠無情、他拋下自尊求她原諒、他試圖修補關係而展現的每個陌生而熟悉的樣貌,她看著那些樣貌,何嘗不是在看曾經的自己? 為什么長大之后,他們總是在錯過?像是坐在對向車廂的愛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搭錯了方向,往自己曾走過的路前進。 在她費盡千辛萬苦尋他的影,終知他不會回來時,驀然回首,卻見遠方那人等待的身影,心中的凄涼,令她想哭也哭不出眼淚,只能在原地嗚咽出聲。 相愛了十四年,究竟要用多少時間放下?這個問題,在一次無意之間,有了答案。 謝今安知爭執無益于兩人的關係,索性藉處理公事的名義,與她避而不見。這番作為有了成效,何瑛有足夠的時間冷靜思考,得以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將他們每一段回憶攤在眼前,細嚼慢嚥,重新經歷一回?? 謝今安是她初戀、她第一個男人、她一輩子的丈夫、她此生唯一的愛?? 何瑛趴著睡著了。一覺無夢。 床單有兩圈深色水痕,而臉上的早已乾涸,她到浴室洗了把臉,又拆下臟床單,丟進洗衣機,走到客廳,望了望窗外。 天色微亮,她慢悠悠地在家晃蕩,找自己的手機,順手整理所經之處。廚房的流理臺放著早上買的新鮮水果,手機被擱在一旁。 她看了眼時間。下午四時。 略作思索,翻出通訊錄,撥打第一欄號碼。 兩聲半,接通了。 「??何瑛?」 「這兩天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br> 她聽見微弱的呼吸聲:「??今天可以。想吃什么?」 「回家吧,我來做?!?/br> 「好,我六點回去?!?/br> 她掛了電話,檢查冰箱內的食材,陷入了困難。 憑她的能力,想在不到兩小時的時間,做出兩道算作可口的料理,只能煮麵了。 有義大利麵條,可是沒有醬汁;有即時泡麵,可是口味太重;有湯包,可是沒有麵條?? 義大利麵配味增湯?還是一鍋紅通通的泡麵? 她抱著頭思考,最后嘆口氣,又撥回那通電話。 這次接得很快:「怎么了?」 她聲若蚊蠅:「??今安??能不能叫外賣?」 那頭失笑:「好,想吃什么?我訂?!?/br> 「不知道??你挑?!褂侄冢骸覆灰c太多?!?/br> 「中式?西式?港式?日式?」 「中式吧?!?/br> 「好,我帶回去?!?/br> 不及六點,謝今安就帶著佳餚返家。何瑛正巧抱著烘乾的床單走到客廳,瞥見他的身影,用頭指了指餐桌,之后便上樓。 謝今安趕忙放下手里的東西,上前接住床單。何瑛在階梯中央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晃了晃神。 見他欲回頭,她低頭走上樓,打開房門,把枕頭放到床頭柜,曳過另一頭床單兩角,與他協力鋪床,雙方各做各的,視線無交集。 她直起身,抬眸,迎上他不安的目光,溫柔一笑:「先吃飯?!?/br> 她沒等他,轉身離去,那背影如此毅然決然,讓他心口一痛:「何瑛??」他的聲音如鯁在喉,她沒回頭。 他獨自一人站在床旁邊,久久望著門外,聽見樓下的sao動,而后萬籟俱寂。 她沒上來,也沒喚他。 他終是慢慢挪步,走下樓梯,便看見她等在餐桌,見到他后,輕輕嘆氣:「今安,我說要一起吃飯,難為你了嗎?」 他搖頭。 她蹙眉,頭微微向旁歪,粉嫩的唇微啟,肌膚吹彈可破,像極了那個十五歲的嬌嗔少女。 「那么,一起吃吧?!?/br> 他垂頭,碎發遮了眼。此前刀山火海,雙腿彷彿被釘在地,難以動彈。 她溫聲:「今安?」好似一個平淡無奇的下班日,妻子喚著歸家丈夫的名,那該是多么幸福的景象啊?? 他生硬地移步,坐到對桌。何瑛已自顧自享用美食,嘴角揚著淡笑,唇形完美,弧度像是精心測量過一般。 第一次,他們吃飯的頻率幾近相同。何瑛等著謝今安嚥下最后一口食物,想起身倒杯水,男人的身子幾不可聞地縮了一下。 她佯裝不知地走進廚房,瞥見上方一排倒扣垂吊的杯口,轉了意念。 五指扣著兩個細細長長的杯腳,舉到視線范圍內,發出清脆聲響,何瑛探出頭,身子抵著墻:「陪我喝一杯?」 他隨即起身去拿酒。 他們一同前往客廳,何瑛側坐在灰色沙發,雙腿交叉伸直,慵懶地倚著靠背。 他遞來一杯三分滿的紅酒。她接過,視線從始至終盯著酒杯,但沒避諱肢體接觸,酒杯慢慢移向鼻尖,輕輕嗅聞。 他三指架著杯肚,食指摩挲杯口,靠著沙發坐在地上,小口飲酒,看著前方。 酒壯人膽,他先聲奪人:「老婆??我以后會每天回家,我們就這樣一起吃飯,再一起喝一杯,像現在一樣,好不好?我們可以叫外賣,如果你不想煮——」 「今安,」她打斷他,聲音冷靜,眼底柔情,直直望著他的眼:「這是我身為你的妻子,陪你喝的最后一杯,喝完之后,我們離婚吧?!?/br> 他手上驟然收了力。幾滴酒液撒出,從手里落地。 他撇頭,閉著眼極力隱忍,待呼吸漸平,將酒杯放下,回頭看她,神情正經嚴肅:「不可能?!?/br> 四目相交,情緒暗涌,此時此刻,是風雨前的寧靜。他們細細看著對方,似要把彼此的樣貌刻在心里。 在何瑛心里,謝今安的形象已足夠強大,幾乎瞧不出轉變。他白凈的皮膚經過社會歷練,已變得粗燥,泛著蜜色,眼尾些許細紋,下頷冒著鬍渣,除此之外,看著依舊年少。 何瑛卻如脫胎換骨,變化巨大。歲月待她不薄,她的臉龐白皙乾凈,肌膚依舊平滑細膩,褪去稚嫩,骨相流暢柔美,眼含睿智,唇揚自信,神情內斂,姿態沉穩,從內而外散發魅力,她不再是需要保護的玫瑰,而是一朵芬芳高潔的牡丹。這樣的她,比起迷人外表,更令他心折。 他知道自己不能錯過她。 他拿走她手里的杯子,態度強硬,不容拒絕,又將兩人的酒水放到桌上,而后一手撐地,與她反向坐到她面前。 他手臂的施力點在椅背,另一手隨意搭在她身后,身子前傾,神情專注:「我們不可能離婚,何瑛,我們在一起十幾年了,怎么可能變成陌生人?」 「今安,我今年要二十九了,你知道嗎?」她搖搖頭:「我不想再耗下去了?!?/br> 「那就不耗,我們和好,再也不要吵架了,就這樣陪著對方一起變老,嗯?」 她還是搖頭:「來不及了,你變了,我也變了??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輕聲細語,如同對待珍寶一樣:「當然不一樣,我們長大了,可是還是你,和我,不是嗎?」 「我不想繼續了??我不想了??」 他的手移到她肩上,欲緊欲松,嗓音發澀:「你不愛我了嗎?」 她表情哀傷:「不是這個問題??」 大手撫上她肩頸,令人沉重的負擔:「我不明白??為什么相愛卻要分開?到底是什么問題??」他低頭,難掩激動,再次抬眸,黑眸隱隱有霧:「是因為我嗎?我傷了你,我真的很抱歉??老婆??給我機會彌補??」 她握著他的手臂,接著滑向手掌,將它們扳下,放在他腿間。他誓死不放。 「今安,我們之間,不是一句誰對誰錯,或是愛不愛的問題。我還是愛你,只是愛變淡了。我們做不了愛人,但會是一輩子的朋友,是最親密的家人,我永遠不可能對你見死不救??如果我有幸再遇見一個好男人,我可能不會像愛你一樣愛他,可是在他身邊,我沒有煩心事,也許我會和他結婚,生幾個孩——」 他的瞳孔瑟縮,手驟然發緊,力道之大令她皺眉:「別說了!你也清楚自己不會再愛上別人,別說傻話了??何瑛,這輩子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我會讓你開心,我會處理一切,讓你沒有煩惱,相信我??」 這個男人一貫地保護她,卻不曉得她要的,不再是那虛無縹緲的愛情。 她的態度不再柔弱,目光變為冷漠,字字刺中他紅心:「謝今安,你不要拿自己的愛來綁架我,我不是十五歲,我不需要你的愛。你這么喜歡照顧人,就和那小情人在一起好了,我今天見到她了,才二十三歲!你只顧自己爽,搞大人家肚子,還想翻臉不認帳!謝今安!我現在才看清楚,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混帳!」 「何瑛!那不是我的孩子!」 她撲哧一笑:「不是你的?是啊,你每次上她的時候,也沒想她是不是你的?!?/br> 他的雙眼盛滿雷霆之氣:「我說了就只有那一次!我和她根本沒關係!你為什么寧愿聽一個陌生人的說法,也不愿信我?哪怕一次????你誤會我這么久,你以為我是機器,我的心不會痛嗎?兩年了!何瑛!你以為兩年很短嗎!這兩年我有怨過你嗎?我就犯那一次錯,就讓你這么恨我嗎?」 「對!我恨透你了!就是因為你!因為你讓我噁心!不用再說了,我要離婚!」 他好似如雷轟頂,唇色蒼白,全部的力氣只夠用來說話:「呵??這十幾年算什么??我真后悔認識你??」 她的腦袋轟地一聲崩塌,如炸開毛的貓,站起來捍衛自己:「你說什么?!有種給我再說一次!我的青春都耗在你身上!你說你后悔認識我?!你怎么不去死???」 當怒氣凌駕于理智,許多話語便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明知道并非出于本意,卻依舊心如刀割。如果何瑛那時冷靜思考,直視眼前的男人、如果她與他再望得深一點,望進他心靈、如果她想起大三那年的平安夜,想起那天縮在她懷里的堅硬身軀??如果如果,如果她知道自己在這個男人心中的位置,如果她知道這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什么,她一定會不厭其煩地和他溝通,她一定會心平氣和地要他振作,她一定會淚流滿面地告訴他,她依然深愛他,她永遠不會離開他。 / 少年的你一無所有,卻有一顆赤誠美好的心,生活窮酸,可是你在我身邊,我已別無所求,你為我掏心掏肺,替我赴湯蹈火,給我別無二心的感情,你是我的天、我的驕傲、我的榜樣,是我心之所向,是我寧肯眾叛親離,也要與之相愛的人。 不知何時,我貪婪丑惡的心,最終使我丟失了你,自此,無數個心碎的日夜,我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你,我對你的愛從未停止,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減反增。 如今將滿二十九歲的我,依舊記得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在人來人往的車站中央,他緊緊抱著我,不帶任何情慾,他的身子因我而顫抖,他在我耳畔低語,三個字,聲音堅定,我從不知道一句話的力量可以如此強大,如熱流般灌注我乾涸的心靈。 那年他19歲,他將手中的線託付予我,說要給我一個家。 他是天上飛的風箏,將生命交給了我,我拉著線,做他的燈塔,風箏飛上天,我輕輕一晃,他便搖搖欲墜,嚇得我靜靜地望著,望著線越放越長,長到海的盡頭,使我看不清他的影,我焦灼不安,卻依舊待在塔里為他點燈,一心想著,燈塔若倒,他迷失方向,墜海而亡可怎么辦? 后來,他終于信守諾言,帶著成功返回家鄉,回來的人意氣風發、眾人萬捧,卻不再是記憶中的少年。 那少年無與倫比,貫穿我整個青春,誰都無法替代,那少年,在很早之前,就被我遺失了?? 何瑛的心里,藏著小小的愿望—— 再次見到那少年,她要說出未曾出口的心底話,在他回到上空盤旋之時,她要收回線,告訴他,她已足夠幸福,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歸處。 可愿望終不能成真,久而久之,就成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