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措愣了一下,然后伏在他背上笑了起來:你為什么生氣?我從來沒見過你大聲說話,還以為你這種人永遠不會罵人 話還沒說完,平措的聲音就弱了。他能感受到血緩慢地從身體里流出,恍惚地想,他會不會被打穿了大動脈?他現在覺得好冷,渾身忍不住想哆嗦。 他漸漸連抱著唐念青脖子的手也無力地滑落下來。 唐念青似乎意識到了,他在樹林中穿梭,跌跌撞撞跑得更快了。平措不知道他想去哪兒,就算他徹夜不停地跑,也不可能一夜之間抵達根據地,已經夠了。 那只中了槍的腿用皮帶扎緊也無法完全止血,很快他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就算止了血,之后也會感染敗血癥死去。 他見過很多弟兄都這么死去,這是一種普通、平凡的死法,和他的一生很相襯。 唐工,你為什么要回來平措意識模糊地呢喃,你其實沒有掉隊是不是?你說你滑倒了,可你衣服上只有露水,沒有泥。你更像連夜趕回來的,可是為什么 唐念青重重地喘息著,沒說話。 別管我了,你自己逃吧。平措在他耳邊說。 你閉嘴! 你真是個怪人,不過最后不是一個人,也好 平措有點困了,他慢慢閉上眼。 那我,先走一步了。 . 很長時間里,平措都在做夢。 夢中他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晉陵,回到了琴的身邊。 戰爭還沒爆發,他也不懂死亡。他只是個情竇初開的窮小子,癡心愛慕著醫生家的獨生女,他每天送報紙路過那幢漂亮的小洋房都要往院子里張望,他還時常偷偷鉆進狗洞,趴在琴的窗邊找她說話。 雖然琴每次看到他都擺出不耐煩的臭臉,但卻沒有一次高聲叫來仆人把他轟出去。實際上,琴從來不說話,她一個字也不說,總是靜靜地坐在那兒。如果你的話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會微微側過頭來,用那雙美麗的眼睛,出神地凝視你。 有時平措會覺得琴很孤獨。她的父母很忙碌,她不被允許出門,總是一個人呆在三層的大房子里。有時,她會不想見任何人,不開窗,一個人關在屋子里彈鋼琴,彈一首叫《雨滴》的曲子,悠長而安靜的曲調,卻隱隱透著讓人心中一酸的寂寞。 夕陽斜斜地透過玻璃窗,將整棟洋房都籠罩在薄薄的暖橘色中,平措叼著根草,蹲在窗下,靜靜地傾聽完最后一個音符,直到四周變得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好想能擁住她瘦弱的肩膀。 也不知是何時開始,平措變得出乎意料的厚臉皮。大概是那一次,琴第一次離開了室內,坐在院子里的老石榴樹下,自己跟自己下棋。平措毫不猶豫跑過去搗亂,琴可不是什么溫柔的淑女,她發起怒來抬手就打人,平措笑嘻嘻地躲,躲不過就沒臉沒皮地捱一下。 就算是挨打,他也覺得快樂無比。 他們倆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事發生了好幾次,有一回還被琴的父母逮了個正著,但他們居然沒有斥責平措,反而微笑著請他進屋子里吃點心。他們是真正的新派人士,一點也不拘泥男女有別的禮教,甚至把平措當成了琴唯一的朋友。這讓平措怪不好意思的。 他一點也不想跟琴做朋友,他想娶她。 平措那時是個真正的愣頭青,他就是這么傻呵呵地回答琴的爸媽:我不想和她做朋友,我以后要娶她,我會掙很多很多的銀元,讓她過闊太太的好日子,一輩子珍視她。 琴爸媽對視了一眼,居然哈哈大笑起來,琴的爸爸甚至笑出了眼淚。 平措覺得自己被小看了,嚴肅地站起來聲明:我向佛祖起誓,我說的話都發自真心! 琴爸爸笑得更大聲了。 她mama則溫柔地說:小伙子,謝謝你的一片好心,但我們家孩子沒有那個福分,你們要是真的結婚,你一定會后悔得睡不著覺的。 琴早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客廳。 平措不明白,為什么后悔,他才不會,他只會樂得睡不著。 經過這件事以后,琴對他的態度更壞了,只要平措敢提一句,琴就會揍他。平措從街頭逃竄到街尾,琴缺乏運動,追不上他,于是平措又笑嘻嘻地折返回來。琴看都不看他一眼,扭頭回家了。 但她沒忘了開窗。 等我長大,你跟我回草原吧。平措斗膽抓住了她的手腕,漲紅著臉大聲宣告,我會掙很多很多銀元,會給你搭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帳篷,我要在納木錯湖邊娶你,和你養一堆的牛羊,生一堆的孩子! 琴怔了怔,然后毫不猶豫給了他一巴掌。 平措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死不悔改地大喊:跟我回草原好不好!我要娶你!我一定會娶你!你想養黑羊就黑羊,白羊就白羊,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砰的一聲,窗子被重重地關上了。 以后每一天,平措都會厚臉皮地問她:你喜歡白羊還是黑羊? 琴無言地瞪他。 平措總會流連到天黑才走,他笑著對琴揮手:那我先走一步了,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