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靖 13.
週四通常有晚課,我回到周遠洋的公寓時,看到伍煒也在。 春末的天氣已經開始有升溫的跡象,推拉門沒有關,室內仍是暖融融的。伍煒在陽臺上抽煙,他靠在玻璃隔欄上,周遠洋坐在沙發上和他聊天。 「要吃夜宵嗎,我老爸從鄉下的親戚家帶了好多特產,留給你們一些?!?/br> 伍煒跟我打招呼。 我放下包,去冰箱里倒了點果汁,也在沙發上坐下。 「今晚留下休息嗎?還是要回市區?」我問伍煒。 「要回去,我只是回總店幫我姐拿u盤,順便來找你們偷下懶啦,」伍煒掐滅煙蒂,踢了踢他放在沙發邊的健身包,「這些東西留給你們吃哦,還有些冬天的衣服我來不及收,你幫我塞衣柜里好了?!?/br> 「沒問題?!?/br> 我提起那隻包,把它送進伍煒的臥室。伍煒跟著我,立在門口,「真乾凈啊,就像沒人住似的,阿靖你也太會收拾房間了吧?!?/br> 「呃,是啊,」我流了點冷汗,「我每天都會打掃一下?!?/br> 我和伍煒聊了一會兒他的房間。我覺得心口像揣著一隻托盤,晃晃悠悠,滿溢的情緒就要撒出來。 我只希望我沒有表現得很奇怪。 進入大一下學期之后,我就嘗試在打短工之馀多接一份工作,我需要錢,我想不靠大舅幫忙,自己存夠下一學年的學費。 不過我經驗不足,甲方發來的修改方案也讓人頭大,我不知道怎么在一堆形容詞中確切地找出一個名詞,用來定義需要完成的作品。 「我需要再華麗一點,但是華麗中不能丟失質樸,好嗎?」 如此云云。 給童書畫插畫的工作是阿真介紹給我的,下課就拚命趕工。有時做到太晚,怕打擾寢室其他同學的休息,我就在周遠洋這里暫住過幾次,晚上在客廳里工作。伍煒剛好去幫jiejie開新店,住在市中心一直沒回來,他告訴我,可以睡他的房間。 不過我根本沒有進過伍煒的房間。 我沒想到,和周遠洋擠在一起睡反而讓我睡得更好,就好像他的手臂有種魔力,讓我很容易放松下來。 周遠洋的臥室比家鄉的要小,房間也很簡單,但隔絕了很多不必要的解釋和令人不安的眼光。 早上要去上課,我們輪流洗漱,但還是無可避免地搶用洗臉池,迷糊地對著鏡子,一起刷牙,剃鬚。我用周遠洋的護膚霜,然后幫他從衣柜里挑衣服。一起下樓買早餐,但顧不上吃完就要往學校飛奔,最后在兩個學校交叉的路口分別。 沒有課的時候,我工作,趕作業,他就支著腦袋,在床邊的書桌前翻著英語資料,準備著即將到來的等級考試。他快速地對照答案,鉛筆在做完的試卷上打著勾,偶爾停下來,查閱一下解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總會偷偷看他的樣子。 實際上沒有人質疑我暫住的正當性,甚至阿真都沒有問過我奇怪的話。但我仍感覺自己和秘密一起被綁在空中,像坐跳樓機那樣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擔心自己被它出賣,甩出安全區域。 周遠洋比我更自然,面對伍煒時一如慣常,彷彿在他室友不在的這些日子,并沒有發生過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 不過那晚伍煒走后,我們躺在一起,什么都沒有做。說到底周遠洋有一些心不在焉,就像他生日那天,突然遇到高中時期的老朋友一樣,我相信所有來自外界的壓力都會在他心上留下劃痕。 周遠洋是個聰穎又堅毅的人,成長在他人對他的期待之中,而他的優秀也從來沒有叫別人失望。只是這樣造成了他會更在乎別人的看法。而這種在乎,甚至影響到了他要如何做決定。 面對親友,我想他比我地內心更矛盾糾結。 我們半靠著枕頭,投影機放著電影??偸沁@樣,他隨手打開一部,從一個隨意的點開始播放。有時很累了,我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所以很多電影我都不知道結局。 那天播放的是沒有字幕的「迷失東京」。 好在臺詞不多,我理解地不算費力。我們搭著半條被子,盯著神情煩躁的男主角在凌晨4點20分依舊清醒。 年輕的johansson美的像一隻豐潤的玉。不過那天我們才看了十幾分鐘,電影的畫面突然被掐斷,插入了一場演唱會。唱歌的仍是日本人,我還以為是電影里的情節——難道是導演的拍攝手法嗎? 周遠洋坐起來,拿起遙控快進,但發現后面的影片全部是音樂現場的錄製。 「這是什么啊?!?/br> 我們不認識那個唱歌的男人,也沒聽過那些歌。那人剪著并不時髦的短發,穿著一身暗色西裝,與其說看起來像個歌手,不如說他更像個上班族。 「看起來像八零年代的演唱現場?!?/br> 周遠洋切了切畫面,他認為是某人把錄影帶清除,錄製了演唱會,又不知道怎么讓數位版本流傳到了網上。 也許是因為那個男人的歌聲清澈又嘹亮,我們兩人都陷入無言,靜靜地聽了起來。那男人的表現并不像他的聲音那么控制自如,除了害羞躲閃的眼神之外,他沒有太多面部表情,肢體緊張得只會沉沉地站在原地,像把所有的感情和力氣都注入進自己的聲線里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稲垣潤一(juniagaki)。 有一支影片里,年輕的稲垣坐在架子鼓前,穿著學院派的針織背心,看起來像個涉世未深的學生,但他掌控著整個舞臺的節奏。歌曲哀怨熱烈,一時間,充斥復雜心事的少年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墻壁上,投影中流動的光斑瀉出,閃爍著黃色、藍色,我轉頭去看,朦朧與閃耀交替打亮了周遠洋的側臉——一個孩子般的,近乎固執的倔強表情。 投影里年輕男孩展露的神情和周遠洋出奇的相似,分明長得不像,但我就是在個舞臺上看到了周遠洋的樣子。 ?? 今晚的你 突然 解開了長發 閃亮的瀝青,我們兩個站在那里 啊,城市夜晚如此的戲劇性 車燈就像 引誘著危險的愛情 如果就這樣墮落下去的話 啊,男人和女人 雨 再下大一點 淋濕我們吧 ?? (今夜のおまえはふいに 長い髪ほどいて 光るアスファルト二人佇む あぁ都會の夜はドラマティック 車のライトがまるで 危険な戀誘うよ もしもこのまま墮ちて行くなら あぁ男と女ドラマティック レインレイン もっと強く 降り注いでくれ 濡れて二人は) ?? 我們看得呆了,在那一整首歌中沒有說一句話。在淡出的音樂結束后,沉默仍然持續了一會兒。 「你應該做音樂,唱歌,彈鋼琴,或者像他這樣打鼓?!刮覍λf。 周遠洋輕輕笑了,「哪有那么簡單?!?/br> 「這是你喜歡的東西?!刮艺f,「剛才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br> 「你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當然很認真。難道你不想嗎?」 「我沒想過?!?/br> 他盯著投影儀射出的飄動的logo,唯一的光源向他的面部靠攏,看起來像是他要走進另外一個世界。 「也許學醫和做音樂并不衝突?!?/br> 我試探著,但他只是抿了抿嘴唇,像空氣變得稀薄了似的,深深吸了口氣。 「李澤靖,你覺得我懦弱嗎?」 投影休眠了,機器的電流聲也沉寂下來。 「為什么這么說,我不覺得?!?/br> 「我覺得我做的很多選擇都不是自己要做的?!顾f,「我原以為我只是妥協過一小步,以為我全部的那個核還都在我自己這里握著,但最近我發現我好像把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都妥協掉了?!?/br> 我明白他在說什么。但這次換我無法回答。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他轉頭看我。在昏暗的房間里,他漂亮的臉依舊清晰,像一陣風那樣給我溫柔地一瞥。 我湊上去吻他,閉上了眼睛。 我想告訴他,他已經足夠好了,妥協也好,爭取也罷,我已經決定可以為他永遠留在世界的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