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這叫他怎么接? 樊伉覺得這個時候說什么都不合適,所以一言不發在一旁當一只安靜的菜雞。 好在劉邦智商上線,明白自己叫樊伉來的目的,并未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他沉著臉孔,狠狠地瞪了樊伉一眼,道:“既然你認為和親不妥,那我問你有何良策?” “打!”樊伉斬釘截鐵地道:“匈奴狼子野心,侵我邊境,擄掠百姓,臣以為安撫和親皆不可為,唯有徹底戰敗匈奴,從此草原無王庭,方能讓我中原大地免受外胡鐵蹄之苦?!?/br> “自西周起,外胡便開始侵擾中原,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之后,犬戎人甚至攻陷鎬京,迫使平王東遷。及至韓趙魏三家分晉,林胡、樓煩亦多次侵擾趙國。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驅逐林胡、樓煩,設置云中諸縣,趙將李牧亦曾大敗匈奴,使得匈奴單于引兵遠遁,十數年不敢犯境?!?/br> “先秦時,秦將蒙恬甚至統兵三十萬北擊匈奴,收復河套屯兵上郡,卻匈奴七百余里,從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馬,何等威風?陛下順應天命,滅暴秦興漢室,還懼區區匈奴?” 劉邦沉默不語,良久才道:“你道朕不想擊敗匈奴?可你知道打仗不是靠嘴說說而已。打仗靠的是人是武器是糧草是成堆的錢。如今國民俱困,士卒疲乏,百姓尚且吃不飽穿不暖,又哪里來的糧草武器去與匈奴一戰?只怕到時候匈奴未亡,我大漢先滅于胡人之手?!?/br> “陛下所言甚是?!眲顝囊唤椴菝Щ斓烬埮奂由?,才干還是有的,而且因為出身貧窮的原因,所以很是體恤百姓疾苦。這是幾乎所有開國皇帝都具有的美好品質,對于這一點樊伉還是給予了高度肯定。 “然而先前殿中臣已提過,匈奴十分落后,更不會煉鐵,連鐵鍋都不能造,武器裝備更是不及我大漢,匈奴南下劫掠我朝邊境,為的不就是糧草鐵器么?所以匈奴雖勇猛,兩軍對擂卻萬萬不是我大漢的對手?!?/br> “陛下雄才偉略,此等簡單的道理自然比臣想得更明白。陛下所憂者不過是大量屯兵邊境,太過內輕外重缺乏對各種諸侯王的威懾,而如現在這般內重外輕又無從保證對邊陲的鎮撫,所以兩難?!?/br> 樊伉這話說得非??陀^,劉邦靜靜地聽著,臉色漸漸舒緩開來。 他又何嘗將匈奴放在眼里。 他所慮者不過是諸侯王勢大,擁兵自重,幾成國中之國,與朝堂成分庭抗禮之勢。 若他出征匈奴,又恐各諸侯王蠢蠢欲動,不將諸王侯徹底平定下來,他心難安。 然而他把這心思藏得很好,天下大定之后他便大封王侯,連最親近的蕭何都沒有察覺,今日竟叫一個少年郎說破,劉邦心中竟隱隱生出知己之感。 這個時候劉邦下意識地遺忘了樊伉也是他亟欲打壓的諸王侯中的一員。 劉邦眼神復雜地看著面前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緩緩開口道:“你既知曉朕心中所憂,當知和親之策勢在必行。二十年!只要和親能換得我大漢二十年太平,予民休養生息,平定諸王侯,再無內患,區區匈奴又何足掛齒?!?/br> 其實漢朝的九路異姓諸侯王除了韓王信,其他幾人最開始并未生出反心,若非劉邦后來打壓諸侯王的手段太過強烈,他們也不會為了自救最后不得不舉起反叛大旗。 相反的劉邦后來鏟除異姓諸侯王,改封自己的兒子,那些劉姓諸侯王才是一個個真正的叛亂者。 想到這里,樊伉不免為韓信彭越英布他們抱屈。 既沒有生出反心,且這些異姓王個個頗具雄才勇武非常,若能正確加以安撫,未必不能成為鎮守邊境抵御匈奴的強大力量。 明明有更好的處理方法,為何要吃力不討好地非要逼反他們,將他們推到敵人的一方呢? 樊伉躊躇再三,為了大漢朝那些無辜又勤勞的百姓,最后咬一咬牙,決定讓自己主動背一回罵名和黑鍋。 “陛下,臣有一計,興許可為陛下排憂解難?!?/br>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開懟劉邦了。 第114章 做為皇帝,劉邦的愛好其實不算多,睡美人算一個,飲酒也算一個。 他高興的時候喜歡飲酒,心情煩擾的時候也喜歡借酒澆愁,所以大夏殿中也擺放了酒具。 那酒器樊伉看了一眼,居然還是他從舞陽帶過來的玻璃酒杯,不由十分無語。 他正舉杯啜飲,聽到樊伉主動要求獻計,執鐘的手一頓,扭頭看了他一眼,道:“你能有什么辦法?” 樊伉有什么辦法? 他就一個小農夫,于政事還能有什么獨特的見解不成?少不得借鑒后世學到的經驗。 他覺得推恩令就很好。 而且就算他不提,幾十年后會有一個叫主父偃的人也會向漢武帝提出這個缺德的主意。他想如果他把這個策略稍微提前個幾十年應該也沒有什么問題吧? 就是對主父偃很不好意思得很,搶了他的功勞,然而也替他背了罵名,如此也算兩廂相抵了,彼此都不吃虧。 應該大概……吧? 樊伉也不確定。 “臣以為如今各諸侯國兵強馬壯,以王室之力雖不為懼,亦不可以武力相逼,惟有用懷柔手段安撫之,令其內部自我消耗弱化,方為正道。陛下則正好趁此時機令萬民休養生息,以壯國力?!?/br> 方才樊伉語氣肯定,劉邦還當他真有良策,沒想到最后居然給了他這么一個法子,不由內心充滿了失望。 彭越英布韓信之流皆勇武善戰,且正當壯年,軍中素有威信,若不能鏟除,他在世尚可,哪一日他不在了,這滿朝文武又有何人能壓制得住他們?! 劉邦失望,然而今日好歹找著了一個疑似知己的人,因此今日對樊伉格外耐心寬容一些。 “軍國大事豈是你想的那么簡單,英布彭越等人已裂土封王,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不能翦除反要懷柔安撫,不若朕直接雙手將這皇位奉上!” 樊伉:“……” 說了半天他和劉邦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嘛!跟他說話怎么這么困難呢? 樊伉想了想,又說:“昔日左公曾有言,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趙王先且不說,與陛下有翁婿之情,自然絕無二心。梁王淮南王皆非壯年,尤其是梁王,年歲頗長,子孫惟世子可襲爵,余子無尺寸之地封,眾雖不言,內心定有怨氣。陛下何不下令推恩分子弟,王侯諸子嗣無論嫡庶,皆可以分封次一等爵,由陛下定制封號,依次分享封國內土地。此舉措定然人人歡喜,擁戴陛下。如此封國變侯國,侯國變封邑,不削自弱。長此以往,封國再不復存在,陛下可無憂矣!” 樊伉說完,整個大夏殿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劉邦手一抖,鐘中的酒水都差點灑出。 他詫異地抬起眼睛看了樊伉一眼,似是不曾料到樊伉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平心而論,這確實是是個能兵不血刃能就瓦解諸侯王國的好計策。 這樣既不至于激怒王侯,又得獲得人心,還能令封國由內至外分崩離析,簡直狡猾之極! 劉邦以為這樣圓滑得甚至有點陰損的法子若是由陳平那等圓滑世故之輩提出來倒也情有可原,畢竟這老匹夫本來就擅這等陰損之策。 然而樊伉一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郎居然也有如此之深的心思,著實讓他吃驚不已,心生忌憚。 然而不管內心如何驚濤駭浪一般難以平靜,劉邦面上依然不顯,他垂下眼眸,掩住了所有心思。 “你所言雖有幾分道理,卻流于小智?!眲罹従彽?,“朕觀暴秦廢周禮,推行郡縣體制,因此嬴氏一族全無實力,大權旁落,導致天下大亂。若是暴秦能夠效法周禮,廣封同姓,以掌天下大權,必不會有日后的禍患?!?/br> 樊伉:“……” 他猜到了開頭,卻沒有料到結局。 原來劉邦并不是真的如他所想的反對分封制。相反的,他本人對于影響中央集權的分封制分明是持贊同態度的! 他一心想滅的也并不是封國,而是那些他不得已之下親封的各路異姓諸侯王! 身為皇帝,劉邦竟然天真地以為平定異姓王侯,而后以劉姓子弟代子,便能天下太平! 簡直一廂情愿得可笑! 就他所知,那些后來他所封的劉姓子弟就沒有一個老老實實如他所愿,成為皇帝的臂膀,反而養肥之后個個都對長安城中那個最至高無上的位置虎視眈眈。 七王之戰死傷無數,何其慘烈!堪以為鑒。 果然還是太年輕??! 知道自己對牛彈琴了一上午,樊伉的內心是崩潰的! 劉邦并未意識到自己在新交的這個“知己”不過是頭聽不懂人話的“?!?,反而覺得樊伉到底太年輕,想問題太過簡單了些。 劉邦重重將酒盞放下,“朕欲效法周禮,廣封同姓于東地,與漢中形成屏藩之勢,共同鎮撫天下,以保我大漢長治久安?!?/br> 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現在的幾個異姓諸侯王是一個都不能留! 韓信英布彭越幾人非死不可! 樊伉有些傻眼。 套用一句他以前生活的世界非常流行的一句話就是,三觀都不同,這如何談得攏? 若是樊伉咸魚一點,看穿了劉邦一心想滅異姓封國的決心,這個時候他就該見好即收,非常有眼色地告罪兩句,然后轉身就走。 但樊伉覺得真的不值??! 現在韓信未死,英布彭越也未“被謀反”,若是能夠因勢利導,這幾位猛人該是多好的對抗匈奴的將才??! “陛下——” 樊伉待要再說什么,劉邦卻已不耐煩再聽。 身為帝王肯給一個臣子如此耐心,劉邦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大度了。 “朕意已決,汝不必再言!和親之事勢在必行,明日我就令人宣魯元回京,你下去罷!” 本來樊伉都已經打算告退了的,冷不防劉邦還要堅持和親,合著先前他在朝堂之上拼著得罪一半文臣的風險說的話完全是白說了? 樊伉的狗脾氣也上來了,梗著脖子道:“難道陛下當真以為誅盡異姓王,以劉室宗親取而代之,就真的能天下太平了?豈知換湯不換藥,假以時日,其禍亂更甚!” 這一句禍亂更甚可謂誅心之極。 劉室宗親為王,其禍亂更甚,不就是暗指以后劉邦的兒子孫子也會舉兵反叛么? 劉邦臉上虛假的笑容都不復見,面無表情地看著樊伉,眼神里透著一股冷意。 “興平侯,你可知道方才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樊伉心里其實也有點后悔的,然而說都說了,又不可能把話再吞回去,就算想反悔也不可能。反正都已經將劉邦得罪了,樊伉倒也想得開,索性光棍到底。 “同姓諸侯與異姓諸侯權屬一樣,陛下擔心異姓諸侯起兵反漢,又豈知同姓諸侯沒有存此心思?同為陛下子嗣,這皇位為何你坐得我就坐不得?” “大膽!”劉邦眼中怒火盛極,“啪”地一聲,手中酒杯擲地應聲而碎,怒道:“莫以為有皇后撐腰,朕就不敢殺你!” 樊伉聽到這話,反而不怕了。 劉邦這廝最是狡猾,殺人向來是陰著殺的,向來讓別人背罵名。這樣明目張膽地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反而證明他不敢殺自己。 既然現在不能馬上就殺了他,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樊伉于是再度開口,偌大的大夏殿只聽到處于變聲期少年的嗓音在回蕩。 “縱觀歷史,華夏還從未有過夷狄之禍!惟我大漢卻屢遭匈奴劫掠卻是為何?冒頓何以能越過句注,侵擾太原?還不是因為韓王信叛漢轉投匈奴!身為漢人,韓王信寧可被萬民唾棄也要背棄大漢固然罪不可赦,然陛下就沒有錯么?若是陛下不曾故計重施,用對付長沙王的那一套對付韓王信,奪他故封,將之徙往太原,又如何會激怒韓王信,令他生出反心?!” 劉邦滿臉鐵青,氣得渾身直抖,看著樊伉的眼神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閉嘴!” 樊伉渾若未聞,有些話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就索性說個痛快! “陛下仍要一意孤行,執意如此,日后必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無數個韓王信。陛下英明神武,才略武勇皆備,自是不懼區區幾名王侯的叛亂,可天下萬民何其無辜!望陛下明鑒!” “當”地一聲,這下子劉邦沒有摔杯子,他拔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