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入松「一」絕色
賞櫻須待入夜,與白葡萄酒最宜冰鎮是一樣的道理。城市夜晚的霓虹璀璨,皎白的花色暈上一層橘調暖光,平添幾分異世的妖冶。酒后的醉意讓他的容色更嬌,眼光流轉,似墜落的云霞微雨,彌漫著幽夢柔情的曖昧。他站在樹底抬眼望,如水的眼瞳倒映月華。她恍然想起余光中的那句詩,月色與花色之間,他是第叁種絕色。 “你喝了酒會有怎樣的感覺?”她問。 他答:“會想起已經忘記的事?!?/br> 她被逗笑,“真的忘記,就再也想不起了吧?!?/br> 他陷入沉思,“也許會變得更任性一點?!?/br> “那是怎么樣的?” 他不回答,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 自從方才過馬路,兩人的手牽上了,就一直沒松開過,哪怕有諸多不便,滑稽得像是連體嬰。 現在該算是怎樣的關系? ——外出的期間,她們刻意不去糾結無關緊要的名分。 心中隱秘的執拗卻繞在勾連的指尖,揮之不去。 他不愿放開她,是怕她多心,憑空將松手的舉動理解出別的意思? 至于她呢?她才沒有他以為的那么單純,而是私心不愿旁人眼見的他太過自由,所以要像狗狗一樣牽在手里。 “山間的早櫻也該開了?!?/br> 他說的是墓地后山的風景區。每年同行去掃墓的時候,他若恰好有閑,便會帶著她一道過去。 也是在那些一起散步的時候,她會少有地察覺到,他對自己懷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依戀。 小孩無論怎樣乖巧早熟,對他而言,總歸是太過吵鬧。他從來不喜歡小孩,不喜歡遷就別人放慢腳步,一遍又一遍地解釋,直到她懂得深奧的道理。但哪怕她是徹頭徹尾的白癡、搗蛋鬼,扶不起的阿斗,他或許也和她一樣希望著,能多親近一點。 這就是所謂血濃于水的親情?她不信這種無聊的說辭。 在她們這個大家子里,逢人都在演戲,情緣淡漠已成定局。明面上是一團和氣,暗里卻相互較勁,誰都不想失了顏面,或教別人占去便宜。 如若相信被愛是幸福的感覺,他的依戀反而讓她不安,像是蚊子叮在rutou上,指甲被隱刺勾破。她寧可裝作不知。 即便他不表露任何私心,只是純粹的慷慨與坦然,她也倍感壓力。他的真心是很貴重的東西,她不敢不鄭重回應。 這對資質愚鈍的小孩太難了。她能為他做什么?無非是成為理想中知書識禮、秀外慧中的女子,最好比當年的他更優秀。如此一來,她或許連起點都夠不到。 與其最后才知錯付,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斷了念想。她不忍看他終于心灰意冷,決定裝作不知,無憂無慮當不完美的笨小孩。 但現在的她很有興趣扮演成他的期待。 ——以前的自己多天真啊??瓷绞巧?,水是水,只會一板一眼地認清事實,全未想過未來或許也會有一天,她著迷于不屬于自己的愛,瘋狂地想得到他。 或許等到午夜十二點的魔法消失,灰姑娘才甘心讓生活回歸原狀。她也會為他演到撐不下去的那一刻。 閑適的散步讓思緒溜得很遠,未來卻看不見模樣,藏在更遠處的濃霧里。 上個月,她為市里的婦女節活動當志愿者,照面形形色色的年長女性。她們親切地稱呼她為“meimei”,閑時聊了許多人生與感情。她第一次認真思考起以后的事。 女性將丈夫與家庭當成全部的意義,并非太過久遠的歷史。時至今日,也還有出身高知家庭的女性,身體力行地信奉這套價值。決定獻給家庭絕非見識短淺或走投無路,而是出于更宏大的野心,因為奇跡從來不是憑空出現,總該有人默默犧牲。家人的意義就是如此,她們永遠是一體的,一個家里,只要有一個人走向更遠的世界,所有人都會得救。東亞人的所謂成長,就是明白家具備如此的意義。 杳對于成長的想象卻恰好相反。所有的路標,無一例外都指向離開家,一個人生活。在過來人的眼中,這卻是一種孩子氣的自私,嬌憨又天真。 “以后總會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呀?!?/br> 微妙的笑意刻意不將她尚未知曉的世故說破。她們看向meimei的眼神又多幾分寵溺,恍若在說,再過幾年就會明白的。 許多難以言喻的感觸堵在心頭,也許坦率說出來,也就暢快了。橫豎meimei“童言無忌”,說什么都不算失言。只是彎彎繞繞的話一到嘴邊,她忽然覺得沒必要了。 她也以為自己會習慣的??筛吒ツ_依舊是磨腳。之前被磨出水泡的地方已經生起一層薄繭,沒那么痛,但還是不宜走太多路。 鈐的步子比平日慢了許多,對只能邁小碎步的她,依然太快。方才在櫻花樹下,她就有些站不穩,卻怕與他說了毀氣氛,一直咬牙忍著,不敢吱聲。忍到現在,卻是腳步變形,實在走不動了。 她扶著手邊的矮墻放慢腳步,揪著他的衣服停下。 “身體不舒服嗎?”他轉回頭問,“還是走累了?” 他的態度意外關切,反令她不知所措,“沒……沒事的?!?/br> 她悄悄將腳后跟蹬出束縛,借力倚著墻面,交替雙腿放松,一邊又若無其事抬起手,攀上墻后探來的海棠枝。海棠花早已謝盡,眼下只有長成一半的綠葉。 想來想去,她還是沒法坦然說出來,順勢裝成賞景的模樣。自己要穿中看不中用的鞋,到頭來卻被折騰得走不動路,怎么想都是孩子氣的胡鬧。 才不想讓他知道呢。 她將手邊的長枝緩緩勾低,打啞謎般地歪頭問:“同一株樹上的枝葉,也會有相見的一日嗎?” “不會?!彼鸬脽o比干脆,“青溪白石不相望?!?/br> “這是什么?” 只有憑空對話,她沒法想象出他口中的詩句都對應怎樣的字。 “小李的一句詩?!?/br> 她微微蹙眉,撒嬌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他的?!?/br> 他認真思索片刻,“這么說也沒錯。不喜歡他膾炙人口的那些句子。太直白了,沒有意趣?!?/br> “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情可待成追憶?!彼?。 “那你喜歡什么?” 他張口似要作答,卻轉而反問,“問這個做什么?” “想……大概……”她磨著雙膝低下頭,“大概是想更了解你一點。平時你都不怎么開口,關于自己的愛好之類的?!?/br> 語聲落下,膝邊的絲襪還窸窸窣窣相蹭。 “這樣啊?!彼麑⑹謸卧趬γ?,輕佻地靠近幾分,“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問不就好了?!?/br> 叁言兩語之間,反變成他來套她的話。 她別開臉,在他肩邊甩手一推,“哪有這樣的?!?/br> 他笑,“問不出口嗎?不該問的,以前不也問過了?” “反正你也不會告訴我?!?/br> 他挑起她的下巴,閉著眼稍一傾身,自然而然的,就將生氣撅起的唇瓣含入口中。 這猝不及防的一舉,頓時將她驚得面紅耳赤。 指尖自頸邊流連移下,惹起一陣酥麻,直到勾著領口的紐扣,在只差分寸的界限悄然離去。他的人卻借勢上前。曲起的小腿驟然踢上他的褲邊。她無措地伸出手,恰巧撞在他掌間,攏住了按在頭頂。 身處鬧市中央,這道垣墻繞成的小巷卻格外幽靜。遠處的車馬喧闐,宛若漲潮夜渺茫的波聲。燈影狹長,游魂樣的人比rou身相纏更緊,裊然失卻輪廓。 再多的浮躁羞惱,一時都如雨后清圓的水面,蕩得無比安寧。 什么氣都發不出來。 “大庭廣眾的?!?/br> 最后,她囁嚅著,對他提出別扭的抗議。 他的心情變得更好,就著燈下微光,欣賞她陣陣泛紅的頰色,問:“你害羞了?” “你是豬?!彼戎哪_將自己墊高,慢一拍地發覺自己忘了穿鞋,腳上只有一層滑溜溜的絲襪。 這么做不像威懾,反而是赤裸裸的勾引。 他的手臂盈盈一握,即從身后穿過,將柔軟的腰肢攏入掌中。 這下進退不得了。 她悄悄收起無處可放的手,下意識碰了碰唇角。 他敏銳地瞧出許多貓膩,換上哄小孩的口氣,問:“你以前都沒接過吻?” 明知無路可退,她還是將腳往回收,只剩腳趾踮在邊緣,像踩住水中將化的浮冰。他生怕她掉下去,將她往自己這邊攬。 叛逆的勁偏在此刻冒出頭來。她掰開他的手鉆出來,趿拉著鞋退開叁步遠,皺眉、鼓腮又叉腰,“你少在那小瞧人?!?/br> “說來聽聽,我怎么小瞧你了?” “我——”她深吸一口氣,正打算虛張聲勢。思緒卻被樹邊飛下的蝴蝶打了岔去,撐滿的氣勢一剎吹破。忘記原來要說什么了。她回過神,干脆破罐破摔起來,用最兇的語氣說最慫的話: “除了你,我連男人的手都沒碰到過。你滿意了?” 他神色不變,氣定神閑走上前來,將她打橫抱起,只用一個眼神就止住她的炸毛,“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