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萬萬不可! 第184節
用掌根撐著自己的頭,蕭融先是心累地嘆了口氣,然后才猛地把腦袋支起來。 “濫殺無辜,重點是濫殺無辜!你、沒錯,你殺過的人也很多,但你沒有屠戮過平民,也沒有砍殺過與你無冤無仇的人,對不對?” 屈云滅的下頜骨動了動,他說道:“暫且沒有,但在梓潼的時候……” 蕭融服氣了,他在給屈云滅遞臺階,而屈云滅咔嚓兩下就把臺階給拆了。 在梓潼時屈云滅為了逼申養銳等人就范,說了一些很恐怖的話,回來以后,他們兩個幾乎不會談這件事,蕭融是不敢提,屈云滅是覺得沒有再提的必要了。 但既然今日又說起來了,蕭融垂下眼睛,低聲說了一句:“人之常情而已?!?/br> 屈云滅看向他,蕭融緩緩地呼吸了一遍,再抬眼的時候,他的眼神十分清明:“任何人到了那種地步,都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來?!?/br> 屈云滅眨了眨眼睛,然后坐到了蕭融身旁,蕭融適時的轉過頭去,他聽到屈云滅問自己:“那你也會這么做嗎?” 為了我,你會嗎? 蕭融一愣,他有些想要躲開屈云滅的目光,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沒躲,于是他就這么直視著他,回答了兩個字:“不會?!?/br> 嗯,這也是屈云滅猜測的答案。 畢竟蕭融是個理智的人,還是個很在乎人命的人,他當然不會這么干,而且不這么干才是正確的選擇,這些道理屈云滅都懂。 但他還是感覺心冷了一點。 他為蕭融可以拋棄一切,墮入地獄也在所不惜,但蕭融永遠都不可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他并非要求蕭融為他去殺人,只是從蕭融如此篤定地告訴他不會這兩個字時,他意識到蕭融“不會”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這回先移開目光的人變成了屈云滅,他耷拉著眼皮,難以讓人看清他在想什么。 蕭融沉默片刻,突然又說道:“屈云滅,我和你不一樣?!?/br> 屈云滅聽著,根本沒動。 蕭融:“……你見慣了生死,從小就在軍營里長大,你爹娘早早地便離世了,我猜你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周圍的人就在告訴你何為生離死別。但我沒有這種經歷,我……我離家很早,親緣淡薄,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長大,若有人在我面前拔出刀來,我會覺得他是要雜耍,而不是想取我的命,你或許覺得這是仙境才能有的日子,但它其實也沒那么好?!?/br> 屈云滅把頭轉回來了。 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蕭融便斷斷續續、真真假假的繼續說:“一輩子不知何為生死的話,那第一次知道的時候,便是一場毀天滅地般的災難,尤其是……橫死,你知道嗎?橫死,并非是你所熟悉的被匪盜殺了,或是投軍以后在戰場上丟了命,而是因為一點點、特別無趣、特別匪夷所思的小事,一條性命就這么沒了,往后的日子你就會一直想、一直思考,為什么人會這么容易死,為什么上天讓他出生、讓他長大、讓他熱忱,卻又不讓他活下去呢。從那以后,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看著旭日初升,我會想他再也看不到天亮以后的樣子了,聽著蟬鳴鳥叫,我會想這世界真殘忍、都沒有讓他邁進這個夏天?!?/br> 屈云滅神情微怔,而蕭融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但在停頓片刻以后,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若再不幸一些,這件事發生在你初初踏入這個世界,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間的時候,那它就會徹底地改變你,你會變得執拗,因為你已經知道死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會付出所有精力去規避它,你也會變得仁慈一些,因為你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到其他人身上。所以——” 他歪著腦袋看向屈云滅,對他輕輕笑了一下:“所以我不會為你濫殺無辜,我也拒絕去想若是你出了事,生死不知,我會去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假設?!?/br> 年紀小的時候,不懂愛恨情仇、甚至也不懂喜怒哀樂,身體為了好好長大,讓他的注意力全都留在吃喝玩樂和應付老師家長上面,什么都不懂尚且把他變成了這個樣子,那要是什么都懂了,又會把他變成什么樣呢? 蕭融的嘴角翹了一下,然后就飛快地自動撫平了,屈云滅看著他發紅的眼尾,突然傾過身子。 蕭融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緊接著,他的眼皮上就傳來了溫熱的觸碰感。 等到屈云滅離開兩秒以后,蕭融才慢慢睜開了眼,他咬了咬口腔里面的軟rou,然后說道:“你別誤會?!?/br> 說完這幾個字以后,他像是要做心理準備一般,隔了一會兒才終于悄悄抬眼:“我并非是說,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或許對別人來說是更好,但對你不是,我的變化、我如今的性格,只會給你帶來許許多多的麻煩?!?/br> 領悟了生命的可貴,能讓蕭融善待這世上的所有人,偏偏就只有屈云滅一個這么倒霉,得到的只能是他的冷言冷語,因為蕭融領悟到的不止是生命的可貴,還有一段關系戛然而止之后帶來的空洞和打擊。 聽到蕭融說懸賞的時候,這么明顯的邏輯鏈,屈云滅弄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蕭融此時說得這么模糊,屈云滅他居然聽懂了。 而且聽懂之后,他還笑了。 蕭融擰眉看著他,屈云滅這才收起臉上的表情,他沒有跟蕭融說什么他不介意、他不怕麻煩這種話,因為他知道蕭融根本就不信,蕭融這人確實是吃一塹就長一智,從鮮卑之后,蕭融再也不問他能不能做成一件事了,而哪怕他親口保證了,蕭融也笑著點頭夸他了,其實他還是不信?!恍啪筒恍虐?,反正蕭融防備他都是明著來的,整日說什么要提防他以后挪用公款、擅自行動,為此蕭融還跟他講了一下他想要推行的新官制,但聽到二品的時候,屈云滅就開始走神了。 以前屈云滅覺得他必須贏回蕭融的信任,他必須要讓蕭融相信自己,但后來他才發現,在他需要蕭融為自己做到的那一長串清單里,信任恐怕是排在最底層的。 信任并非是他們之間的必需品,別說是夫妻之間,就是君臣之間也沒有他們這樣的,沒辦法,誰讓他們兩個都是奇葩呢。 不管明天的屈云滅會不會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至少今日的他感到心滿意足了,他沒有問,蕭融卻主動講了,這種感覺就像天上掉餡餅,而且這餡餅是金子做的。 屈云滅感到十分的愉悅,他已經沒有什么想知道的了。 哦,等一下,還有一件事他要問一問。 “阿融?!笔捜谔ь^。 屈云滅問他:“你說的這人跟你是什么關系?” 蕭融:“……同窗?!?/br> 屈云滅一臉沉重地點點頭。 嗯,這回他是真的沒有事情想知道了。 第142章 煩死了 蕭融回到自己的房間。 如今還沒到大寒,所以天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冷,進屋第一件事,蕭融先把外衣脫下來,快步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上一杯熱茶,蕭融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感覺渾身都變得熱乎乎起來。 身體舒服了,蕭融就勢坐下去,余光往后一瞟,他不禁沉默了幾分。 “……你怎么還不走?” 屈云滅眨眨眼,就當自己沒聽到他這個嫌棄的語氣,他坐到蕭融對面,誠懇地對他說:“你今日心情不好,我怕我走了,你就又要哭了?!?/br> 蕭融:“…………” 他惱羞成怒道:“我才不會哭!” 屈云滅敷衍地點點頭,意思是,你說不會就不會吧。 蕭融磨了磨牙,卻發現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樣,僵持片刻,他后退一步,說起了另一件事:“你之前提起了虞紹承,如今年關將至,盛樂也安定了下來,不如就把他叫回來吧,你之前緊急召回簡嶠等人,為的不就是整合力量,全軍出擊嗎?” 屈云滅嗯了一聲:“彼時的確如此,你說新刺史需要幫手,我就讓他留下了,但此時你又讓我把他叫回來,恐怕你心里想的不是全軍出擊,而是叫他回來過年吧?” 被他說中了,蕭融也十分坦然:“他已經在外奔波了這么久,不好讓他連除夕都不能歸家啊?!?/br> 屈云滅看看他,卻還是沒有松口:“軍令在身,幾年不歸家都是常事?!?/br> 蕭融有些疑惑:“盛樂那邊當真離不開虞紹承?” 屈云滅:“離得開?!?/br> 蕭融:“……” 那你說個錘子??! 大概是蕭融的表情太明顯了,屈云滅正色道:“我是不想讓他懈怠下來,在所有將領當中,他是最年輕的那個,年輕人不夠穩重,一旦從苦寒之地回到溫暖的家鄉,再想讓他把那口氣提起來就不容易了。待過完這個年,我打算重整軍中,將四軍與中軍全部重排,屆時我會帶著大軍跨過淮水,劍指金陵,而虞紹承應當在我的安排下帶領左軍,前去抓捕黃言炅、以及清風教的殘余?!?/br> 蕭融愣了愣:“你要把左軍正式交給虞紹承?你要讓他當左將軍?” 屈云滅點點頭。 蕭融眼睛微微睜大,心里還叫了一聲,媽呀。 這下虞紹承是真風光了啊,獨領左軍??!攻打鮮卑以后鎮北軍人數驟減了好幾萬,原百福的背叛又引得許多人成了叛軍,就算再回到鎮北軍的隊伍里,他們也都成了最底層,干的全是臟活累活,以后上戰場也輪不到他們了。 因此公孫元一直都在按照屈云滅的命令招收新兵,涌進的那些流民們,愿意做工的都跑去報名做工了,不愿意做工,天天只想著偷雞摸狗、或是混白飯的人,就被公孫元強行拉走當了壯丁。 非常時候,非常行事,總之在種種努力之下,鎮北軍的人數又猛地增加了一大截,能分到虞紹承手中的人,估計比過去原百福手里的還要多。 想著這個,蕭融都忍不住地替虞紹承激動一下,但激動完了,他還是拍拍屈云滅的胳膊:“大王慧眼識英雄,這自然是好的,但大王也應該看看虞紹承是什么性格。相信我,就他那個神……神智過人的模樣,不管你讓他什么時候上戰場,他都能拿出最好的狀態來,但要是所有人都回來了,只有他被發配在外,連續小半年、乃至一整年都見不到他兄長,反倒是容易讓他產生逆反心理?!?/br> 比如一個想不開,認為你是故意把他和他哥哥拆散,那你從此就不再是他心里的恩人了,而是他心里的賤人。 屈云滅:“……”不至于吧? 這世上多少兄弟姐妹十幾年都見不到對方呢,哪里就有蕭融說的這么嚴重。 但他也不敢把話說太滿,畢竟虞紹承這人的精神狀態,連他都不能看懂。 默了默,屈云滅說他要考慮考慮,蕭融讓他快點考慮,畢竟離過年就剩下半個多月了?!?/br> 屈云滅走了,蕭融把自己的那杯茶喝完,但他沒有立刻就去洗漱,準備睡覺。他繼續坐在這,思索一些事情。 屈云滅不殺小皇帝,賀庭之就永無出頭之日,他和黃言炅完全不同,賀庭之是做不出反賊行為的。 所以如果蕭融是韓清,如果他還想投奔賀庭之的話,他就要先想辦法把小皇帝弄死,但這樣問題又來了,動手的人又不是屈云滅,小皇帝死就死了,賀庭之可以借勢而起,屈云滅同樣可以,不就是扯出大旗來為小皇帝復仇嗎,屈云滅同樣擁有小皇帝親自分封的封國,他和賀庭之的起點幾乎沒什么區別。 因此,賀庭之不足為懼,在這場權力的博弈桌上,只要屈云滅腦子正常了,那他就徹底被踢出局了。 南康、臨川、歷陽、東陽、新安……新安…… 蕭融在心里一個個地數這些地名,如今鎮北軍的外部條件已經如同銅墻鐵壁一般,他們有人、有糧、有錢、還有堅實的后盾,到了這種地步,屈云滅不稱帝都是天理難容了,但系統始終都沒有讓他和屈云滅解綁,也就是說,那些潛伏在外的敵人,還是有可能打碎他們目前擁有的一切。 外部沒有弱點,那弱點只能是來自內部。 能影響得屈云滅喪失理智的人就這么幾個,不出重大事故,高洵之是不會帶兵離開陳留的,阿古色加等人更是一步都不會踏出主城,他們也沒有會被騙出去的理由。 屈大將軍、屈將軍、還有伊什塔族長的墳墓如今還在修繕中,全部按照最高級別的皇陵來修建,連管事帶兵馬再加上干活的,足足小一萬人,上回出了這么大的事,雁門郡的太守都被高洵之下令殺了,因為他監管不力。別說是新上任的太守,就是普普通通的雁門郡百姓,如今都在城中嚴防死守,看見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報告到官府去。 嗯,數來數去,大家都很安全,也沒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屈云滅現在唯一的弱點就是……就是自己。 蕭融:“…………” 這下他真有點忐忑了,不會還有人想來抓自己吧! 他認真考慮了一下主動跟著屈云滅,順便在自己身邊安排人貼身值班的想法,思考了一會兒,他又搖搖頭,罷了,那也太興師動眾了,懸賞一出,整個陳留都戒嚴了,王府更是里三層外三層,再多安排人,估計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更何況,有時候殺人者不是真刀真槍,而是無形的一把刀。 垂著眼,蕭融的手指轉動著杯沿,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朝外喊道:“阿樹?!?/br> 阿樹推門進來:“郎主,你又想吃夜宵了?” 蕭融:“……不是,你去一趟簡將軍府上,把張別知給我叫來?!?/br> 這么晚了叫他干嘛? 阿樹不懂,撓了撓頭,他還是去了。* 張別知都睡了,聽到蕭融要見他,他噌一下從床上爬起來。 半夜三更來到王府,在燭火的映照下,他聽著蕭融對自己說:“你明日去領一些人馬,帶他們前往新安,記得多帶一些,你之前不是去過一次嗎?應該還認得路?!?/br> 張別知茫然地點點頭:“是去過,去接蕭老夫人那一次,這回又要接誰???” 蕭家不是都沒人了么,總不會是要去接那些本家??杀炯也皇桥R川的嗎?而且臨川那邊都是不受重視的本家,受重視的早就搬去金陵了。 跟阿樹吵架吵多了,如今張別知比蕭融還了解蕭家的那些破事?!?/br> 蕭融:“不是去接人,是讓你去給我找一樣東西,一個玉佩?!?/br> 張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