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風從遠方而來時,金綠色的原野會變成波濤翻涌的海。 草葉窸窣,麥穗搖曳??諒V的世界被風聲填滿,只要閉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見波光粼粼的大海。 他被樹上掉下來的身影砸了個正著,陽光和樹影如萬花筒一般旋轉。幾片樹葉順著柔軟的棕發飄落下來,她慌張地睜大眼睛,像自投羅網的小動物,在仿佛會嗡嗡回響的寂靜中和他四目相對。 明明還未到開花的季節,空氣里卻好像浮動著蘋果花淺淡的香氣。 石子落入湖中,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她似乎總是以為她將自己藏得很好。 她偷偷跟在他身后的時候,她藏在花叢中的時候,她在蘋果樹后探頭探腦的時候,她蹲在窗沿下忽然抬頭朝他看來的時候。 全部都是無聊的記憶。 他快要死了,但想起來的,全部都是最無足輕重的日常。無法割舍的,全部都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回憶。 以前,他總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在世界地圖的小角落里,不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仿佛永遠都沒什么變化的小村莊里。 他以為他想要的東西都在遠方——在大海的彼岸,在地平線的盡頭。 地底的生命之河光輝涌動,杰內西斯提起劍,從古老的雕像旁站了起來。在他身后,參天巨木的樹根虬結纏繞,光禿禿的樹枝如同海底的珊瑚,同時又似生物的毛細血管,看起來既詭麗又神圣。 杰內西斯看著扎克斯逐漸走近,唇角彎起一抹弧度。 “你繼承了安吉爾的意志,同時又帶有薩菲羅斯的細胞?!苯軆任魉拐f,“就像《loveless》中描述的一樣,實現了三個摯友的重逢?!?/br> “……是時候該醒來了,杰內西斯?!痹怂股袂槟?,細看的話似乎又藏著那么一絲難過。 已經病入膏肓的人,顯然已經聽不進任何人的話。杰內西斯好像笑了一聲,好像又沒笑。他提著劍,在雕像前踱起步來。 黑色的羽翼在身后微微展開,他如同全情投入的舞臺劇演員,從頭開始背誦古代的敘事詩:“野獸纏斗令此世滅亡時,女神自混沌天空降臨?!?/br> 扎克斯拔高音量:“……我是來幫你的,杰內西斯!” “伸展光與暗之羽翼,身懷通向極樂的贈禮?!?/br> 黑暗中,綠色的光點飄舞起來。生命之河的水流變得湍急,飄飛的光點如暴風雪一般旋舞。在杰內西斯身后,古老的巨木仿佛開始蘇醒,垂首斂目的女神像,手中捧著的石頭也隨之一起發光。 扎克斯睜大眼睛,不由自主道:“那是什么?” “……女神的贈禮?!苯軆任魉雇O虏椒?,“在巴諾拉自然孕育的恩賜?!?/br> 停頓片刻,他轉過身,似乎又短暫變回了那個在戰場上意氣風發、恣意張揚的紅發青年。 “拿起你的武器?!?/br> 扎克斯沒有動。 杰內西斯舉起劍,劍尖直指對手的咽喉: “不想死的話,就拿起你的武器?!?/br> ——以前,他總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作為怪物,腐朽著死去。 還是作為人,在決斗中死去。 隨著一聲清鳴,火花迸現,扎克斯在最后一刻抽出武器,擋住了杰內西斯揮下的長劍。 對視的剎那,扎克斯好像明白了什么,咬合的劍刃微微顫抖起來,然后,如同被風撫平的湖面,如同被雪覆蓋的大地,那份顫抖消失了。 劍與劍交擊的聲音代替了言語,代替了所有想要出口但又找不到渠道宣泄的情感。進攻、格擋、反擊——沒有魔法,沒有召喚獸,只剩下最純粹的力量和千錘百煉的技巧。 勝利的天秤從一開始就向一方傾斜。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殘酷的現實也愈發鮮明起來。 劣化的身體無法負荷高強度的戰斗,哪怕回光返照,那也終究只是曇花一現的奇跡。 銀芒一閃,紅色的長劍脫手而出,旋轉著飛入空中。 他坐在山坡上。金色的麥田在風中翻涌,發出大海一般的聲音。 時間好像是傍晚,晚霞在天邊燃燒。草叢中傳來低低的蟲鳴,她在他身邊說:「都沒有名字呢?!?/br> 「什么?」 「loveless的主人公?!顾f,「明明成為了拯救世界的英雄,最后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好像有點遺憾?!?/br> 金色的海浪在風中翻涌,她將手撐在身側。兩人的手離得很近,只要輕輕抬起尾指就能碰到一起。 「但是,那樣也不賴?!顾J真想了想,然后笑著說:「無名的英雄?!?/br> ——聽起來不錯,不是嗎? 沒了阻攔,扎克斯手里的劍落了下來。 他下意識往后踉蹌一步,再抬起頭時,已經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空間。 扎克斯的身影不見蹤影,參天巨木無處可尋,昏暗的地底石窟也消失不見了。碧綠的河流在身側涌動,如同流螢飛舞的夏夜。疼痛和疲憊都蒸發消散,仿佛時間倒流,他的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脫去劣化的沉疴回到了最初的狀態。 古老的女神像矗立在光輝燦爛的河流中,他開始向前走去,向生命之河交匯的地方走去。 像饑寒交迫的旅人,在暴風雪中看見了溫暖的火光,他向前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