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華胥夢碎(合章)【含男二慎*】
帳內,春桃側過身,支起胳膊,幾綹青絲垂瀉在裴知春胸膛上。他伸手勾住她垂落的發絲,胭脂色暈開耳尖。春桃輕眨眼睫,眼波流轉間,扣住他的指節。 “郎君,”春桃吻向他唇角問:“當真沒有要問妾身的?” 裴知春簡單回了句:沒有?!?/br> “你無事便好?!彼麌@息:“剩下的交給我,你要信我?!?/br> 更漏一滴滴,滴滿沉默。見裴知春沒再言語,春桃撇撇嘴,躺回錦被。沒等她翻身背對過去,就被拉進浸滿藥香的懷抱。裴知春的下頜抵在她發頂,“我只是……” “只是什么?”春桃戳他唇珠,“郎君你心好,快告訴小桃嘛?!?/br> 裴知春斂去眼中晦暗的情愫,千言萬語流溢唇邊,不過一個悔字。但他終是沒有說。 “困了,”被角驟然拉高,裴知春闔上眼,睫羽顫了顫,“靈敘,寢不語?!?/br> 裴知春又這樣,永遠不肯多說真心話。 春桃沉了沉氣,蒙住頭,背過去,不愿理他。 天色微明,春桃沒搭理他。午膳時,他沒再說“食不語”,春桃依然沒搭理他。晌午,裴府請來臨安的玉聲堂,沉秋水見狀,拉著她,一道去聽戲了。 走出院子前,裴知春放下香箸,淡淡道:“靈敘,早些歸來,今夜是中秋?!毖壑袇s藏有幽怨,目送她離開庭院。 朱樓綠幕,戲臺之上,紅顏翠袖。春桃凝望戲臺,心中卻在想如何從裴知春唇邊撬話。 倏地,耳畔傳來聲侍女的驚呼。 膝上濕濕熱熱,春桃低頭一看,熱茶在裙裾洇出團深褐色。沉秋水蹙眉,剛要斥責,廊柱后傳來一道溫婉的嗓音:“小夫人不妨去后廂換一身衣裳,那邊正好有戲班的更衣的屋子?!?/br> 春桃抬眼,胡姨娘從陰影里緩步走出,笑意盈盈。胡姨娘是個好相與的性子,不爭不搶,提出給她換衣,應該是純好心。 她點點頭,隨著丫鬟步入月洞門。門推開的一剎那,白紗幔無風輕飄,如霧靄流云。春桃細看,眼前的衣裳竟是她最歡喜的式樣。 外衫褪至臂彎,紗幔輕拂過手背。未等春桃拿藕裙遮住自己,一柄玉骨折扇挑開紗幔,露出來人的面容,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裴知遠?他不該好好養傷,怎得又尋她來了。 她唇瓣剛啟,溫熱的薄繭便壓了上來。后頸系帶被齒尖叼開,裴知遠掐住腰肢,將她撳在桌上,牢牢按在自己膝頭。 脊骨抵在桌子上,咯得春桃生疼。膝彎嗑碰在桌沿,晃得桌案上青瓷盞都在動。他執起白瓷勺,抵在她唇瓣上,不容置喙:“咽下去?!?/br> 伸出舌尖舔舐瓷勺,春桃不情愿地張嘴。白瓷勺撞上齒關,撬開貝齒,乳香隨著勺柄的推進,在舌面生津。勺羹蹭過上顎,再深入,抵進舌根攪動。 她嗆得直咳嗽,不斷在裴知遠懷里掙動,試圖抽身中,無意間蹭到他腰側,令裴知遠發出聲悶哼。 裴知遠喘著氣,拇指碾開她唇上蜜漬,“可嘗出這是嶺南荔枝蜜?兄長可舍得這般好東西喂你?” 春桃點點頭,又搖搖頭。 “呵,”裴知遠扇柄抵在她下顎,“兄長的脾性,怕是難以相處吧,是不是極為古怪、尖刻?” 春桃不說話,本想點頭,說一番話,令裴知遠將矛頭徹底對準裴知春,而非自己,卻終究沒能動彈分毫。 她逐漸不懂自己。 “阿念,他怎會像我這般哄你?”裴知遠擦走她唇邊的殘漬,“我那心高氣傲的兄長,只懂是非曲直,不懂憐香惜玉。當年在御史臺走了一遭,飽受折磨,都未曾折斷他的脊骨,硬是扛到被放出來?!?/br> 程莨斬于東市后,裴知春在春闈高中會元。怎想殿試前夕,突然被傅榛上疏彈劾,斥責他“私纂謗籍,攻訐廟謨,謗訕天顏,流毒士林”。[2] 官家震怒之下,裴知春被投入御史臺詔獄[3],冷水浸磚壓膝,鐵鏈勒得皮rou出血,也不肯承認半個字。雖以陸川、姜尚之為首的清流大臣拼死力諫,最終因查無實據得以釋放。他出獄時奄奄一息,不久又染上肺癆,寒氣侵骨,從此不良于行。 這件事是裴府的禁忌,任何人都不能提及。 但他的事當年鬧得極大,就連她也知曉。 想到這,春桃骨頭疼得咯咯作響。她素來不大關心朝堂之事,只關心眼前,因那金人毀了她的家、她的好夢,每每一思及,便只想回避這份鈍痛。 眼前之人滿意地笑。他分明生就觀音玉面,唇齒間迸出的卻是淬毒青鋒,刀刀剜下她的rou。 “阿念,你說說……”裴知遠唇瓣微翹,瓷勺再度抵在她唇瓣,“他到底得罪的是誰?” ——朝野中所有的主和派。 “還有呢?阿念,好好想?!?/br> ——整個臨安,不應該說,整個慶國最矜貴的貴人。 “阿念聰慧?!迸嶂h轉動青瓷茶盞,釉面映出他慈悲眉目:“他是棄子,是向主和派獻媚的投名狀,一輩子陷入泥沼里,永永遠遠不得翻身。真是個可憐人?!?/br> “小嫂嫂聰慧,應該想得到?!迸嶂h眉心朱砂灼灼的紅,如觀音眼瞼處淌下的血淚。他笑著捏她下巴,只是問:“小嫂嫂,你再說說,為何當初要處心積慮地接近我?” 春桃連忙抓住他衣襟,“可順玉,我嫁人了,這……” 叔嫂通jian,是luanlun,是死罪。若被揭發了,是要私設公堂,把她沉塘的。 裴知遠嗤笑道:“叔嫂通jian算什么?當年唐明皇奪楊玉環時,可曾問過壽王答不答應?” 他手執白瓷勺再度抵在她唇邊。冰涼壓在她唇瓣,春桃卻發了狠,咬向他手腕。裴知遠手一抖,甜湯灼燙他手背,泛起片紅痕,白瓷勺也隨之摔碎在地面。 春桃竭力掙脫他的臂彎,卻被裴知遠一寸寸地摁得更緊。踢開腳邊的碎瓷,裴知遠冷笑:“待我執掌裴家前,小嫂嫂便做我的趙姬罷?!?/br> “不,不要。你當我什么了?我要走、你休想……馬嶶坡淚都未擦干,你休要學人家藏嬌?!?/br> “我當你什么?”裴知遠反問她,點去她驚惶的淚,“小嫂嫂,你且走吧,但要想好這里是哪,究竟誰說的算?!?/br> 春桃喘息著,衣裳都沒換,轉身跑出門外。她提起裙裾,穿過月洞門。恰逢,戲臺上鑼鼓震響,戲伶執袖旋身,嗓音陡然拔高。 他唱道:“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清白人會算糊涂帳?!盵1] 一語入耳,身后冷風穿堂,好似要拽她回去。 今日分明是中秋,卻冷得像臘月里的寒冬。 春桃攏好披帛,轉頭望向朱墻外。 頭頂上的云,投下一片片青黑的影子,似失手潑出的墨,濕漉漉黏在人身上。云飄到朱墻外,一路走,腳底的墨斜斜地蜿蜒,流到臨安的行宮,淌到窺不見的天顏前。 * 裴知春不赴中秋家宴,春桃幫完沉秋水的忙后,匆匆往回走,等走到回廊時,已是夜。一簇簇的夜影,曳動著,浸在她身上,遍布在腳邊,像極了吃人的妖魔。 一切可怖極了。 她第一次有逃離裴府的念頭。 她想回家,可她哪有家? 走出回廊,穿過月洞門,眼前忽地出現一團光亮,驚起兩叁流螢。兩叢綠竹間,裴知春坐在輪椅上,輕叩琉璃燈罩,燈光映出他側顏,如春冰映雪。 是裴知春提燈來照。 “郎君...…”春桃望向他手背的青藍經絡,“郎君在此處候了多久?!?/br> 裴知春轉動輪椅,來到她跟前,掩唇輕咳:“沒多久?!?/br> 春桃靜靜凝望他。裴知春目光則落在她新換的紅羅裙上,微微一頓,“可是知遠又找你了?” - [1]引自戲劇《桃花扇》,本作時代背景架空,故而此處引用清朝戲劇不算出戲。 [2]【史實】:建炎二年(1128年),宋高宗在揚州首次開科取士,史稱“建炎二年戊申科”。為什么“元和之恥”后,第二年有科舉考試的設定不是bug?!練v史與本文所在的架空世界有極大出入,請理性看待】 [3]關于彈劾:裴知春是算半個入仕的士人,所以可以被彈劾。其次,他是會元,省試第一名,又涉及到政治案件,所以被投放到御史臺詔獄是合理的。 [3]燒詩的伏筆待回收。小桃新換的衣服是沉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