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郎君多疾
苦夏難熬,地面蒸騰起陣陣白氣,薄汗浸透春桃里衣,黏膩難耐。 “得虧夫人眼光狠辣,現在真遂了你的愿!”冷不防,管事嬤嬤推了春桃一把,“記住了,長公子可不像二公子好伺候,若出岔子,仔細著你的皮!” 春桃踉蹌幾步,險些撞上門框。另一位嬤嬤扯住春桃衣袖,拽著她腕子,踏入庭院。霎時間,藥味撲面而來,苦澀得像一碗熬干的命,院中靜得陰森,蟬鳴聽得尤其凄切。 “咱們長公子可是遠近聞名,連中兩元的大才子,”嬤嬤揮手扇去鼻尖的藥味,掃了春桃一眼,話鋒一轉:“不過,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兒了,你要是三年前,傍上我們長公子呀……” “噯!誰能想到,長公子竟出這么一檔事?!惫苁聥邒叽驍嗨?,瞥向池塘,見池中綠萍浮聚,死水微瀾,便譏笑一聲:“瞧你這福氣,真是好得出奇?!?/br> 緊隨嬤嬤們邁入內室,春桃心里恨得牙癢癢。 四年前,她被賣入裴府,一夜間淪為婢子。起初,她怨天尤人,可很快明白,怨——是白怨。這破世道,皇帝都能被金人擄了去,她賣身為婢,又算得了什么? 南下逃亡路上,生離死別見多了,觀音土啃過、榆樹皮也咽過。春桃打心里明白,裴府乃簪纓之家,鐘鳴鼎食,便是婢子,也能撈點兒體面過活,好過沿街乞討、自身難保。 這些年,嬤嬤們的訓斥,她學會忍下。過往的榮華,她要自己記住。她告訴自己,活著就有盼頭,只要熬得住,總能熬到出頭之日。 好不容易得了裴二少爺的青睞,誰知他離府沒幾日,年輕的主母忽地喚她到跟前,寒暄了幾句。 “春桃真是個伶俐模樣?!敝髂篙p啜茶盞,笑得云淡風輕:“送去知春院里吧,他或許會喜歡的?!?/br> “多少得順著他點心思,省得埋怨我這個繼母‘無情’。放心,知春一向心慈面軟,怎么也虧待不了你?!?/br> 幾句話,輕飄飄的,送她進裴知春的院子里。 春桃氣得發笑,眼下裴知春的情況,府里上下誰不清楚。昔日光風霽月的才子,如今不過是府中棄子,脾性還變得尤為古怪,人人避之不及。他對她能有什么好臉色看? “滾?!焙熀髠鱽硪坏览鋮柕暮秦?。 春桃斂回游離的神思,暗暗退到屏風旁。室中窗扇緊閉,光線闃暗,透過層層珠簾,隱約能窺見簾后之人。 裴知春手捧書卷,正襟危坐在長塌上,一條薄毯覆在膝頭,素白衾衣襯得他身形削瘦,墨發從兩頰垂泄,幾綹貼附頸側,半遮住他眉眼。 “哎喲,長公子,倒是聽我說幾句,”管事嬤嬤一把拽住春桃,推她到自己跟前,連連賠笑道:“她不僅容貌出眾,以前還是二少爺身邊的,懂得點茶,是個極為機靈的丫頭?!?/br> 他眼皮未掀,指腹摩挲書卷邊緣,“她怎樣,我并不知曉。我唯獨知曉,耳畔有兩只蠅蚋嗡嗡作響,一直攪我清靜,欠扇子打得很?!?/br> 管事嬤嬤笑意凍在唇間,旁邊一人立刻接話,挺直腰背,軟語帶刺道:“長公子自然是高人,別說府里,便是整個臨安,怕也無人敢近身。只是這通房之事,倒得了幾分老爺的意思。長公子今時不同往日……” “滾?!迸嶂禾鹧?,乜向她們,掃到春桃時,微微一怔:“有硬正仗腰子,你們倆就敢在我這惱人,不妨先溺自照面看看?!?/br> 春桃眉眼微挑,竭力壓下上揚的嘴角,心中痛快不已,有道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這話確實不假。嬤嬤們登時噤聲,臉色青白交錯,正欲開口,卻被一聲冷厲的訓斥打斷:“聾了?聽不見我說的話!” 管事嬤嬤心覺不妙,索性硬將人塞進他屋,算是了事。她伸手去拉春桃的腕子,卻見她微微一躲,側身避開。 她剜春桃一眼,厲聲道:“你給我記好了!要是伺候不好長公子,出了事,你自個兒擔著?!绷滔逻@句話,管事嬤嬤便拉著另一位嬤嬤,匆匆退出內室。 門倏地重重合上。 壞了,她要獨自一人和這位活祖宗打交道了! 裴知春的嗓音,涼幽幽的,從書卷后傳出兩個字,“出去?!?/br> 春桃施施然行禮,后退幾步,“是,奴婢自會小心,絕不會擾了長公子‘清靜’?!?/br> 她走到門口,他的聲音從背后悠悠飄來,“慢著,轉過來?!?/br> 春桃忙止步,轉過身,掀開珠簾,朝他望去,水泠泠的杏眼如點漆,烏珠顧盼,像極了一條翹首的美人蛇,吐著信子,謹慎試探著面前之人。 迎著他的目光,春桃心跳如鼓——裴知春,人如其名,又不盡其意。他眉眼秾麗,肌膚透著病態的青,黑甸甸的眼微垂,如俯瞰眾生的佛像,憐憫中夾雜幾分不近人情。 春桃放下珠簾,珠玉相撞間,飛泉鳴玉,叮當作響,斂去她一瞬的深思。 她試探地喚他,“長公子?” 裴知春遲疑片刻,語調帶了些許譏諷,“知遠最鐘意的婢子,怎么,這就被姜夫人‘施舍’給我了?” “正如嬤嬤說的,夫人憐惜,怕長公子獨自清苦?!贝禾已劢尬㈩?,像是下定決心,聲線輕柔:“讓妾……來侍奉郎君?!?/br> 書卷推至小幾上,裴知春目光梭巡她的臉,她的神情像怕觸怒他,又似隱藏了什么,一時令他分辨不出,她是真心懼怕,還是裝出來的柔順討好。 他說得慢條斯理:“姜夫人賜你差事,你竟會怕了我,豈不是辜負了夫人的抬舉?” 春桃緊捏住袖擺,稍稍欠身,抬眼時卻帶笑,“奴婢心里惦記著長公子,唯恐伺候得不周?!薄??她并非怕眼前人,而是怕不小心徹底沒了倚杖。 “巧言令色,”裴知春唇邊微翹,冷笑一聲,又抬起下頦,朝窗的方向示意,“把窗打開?!?/br> 春桃忙趨步向前,推開窗扉,陽的斜光透入屋里,內室瞬間亮堂了些。 正要退開,卻見裴知春眼瞼微動,抬臂遮住了會眼,“來之前,這里一切,你可都摸清楚了?” “奴婢只管服侍長公子?!贝禾腋┦?,斂去眼中情緒:“其他的,奴婢初來乍到,一概不知?!?/br> 幾縷日光灑到他衾衣上,裴知春揉了下顳區,隨手指向一處陰影,“站到那?!?/br> 心驟然狂跳,春桃依言退到陰影處,不敢妄動。 見她眉梢流入幾分惶惑,裴知春視線落回書卷,翻過一頁書,“倒茶去?!?/br> 春桃忙去沏茶,片刻后,茶香裊裊。她快步走到榻前,壓住呼吸,將熱茶端到裴知春面前。他沒有伸手,也沒有開口,只是隨意拭去書脊上的浮灰,掀過一頁書。 手腕筋rou愈發酸軟,春桃心下一橫,上前幾步,將茶盞輕擱在榻前小幾上。茶水蕩漾中,濺出幾點水漬,暈開淺淺的水痕。 裴知春蹙眉,視線擦過水漬,本想不再理會她,奈何春桃的目光太過炙熱,像要在他身上燙出個洞。 “長公子切莫怪罪,奴婢才曉得長公子手不釋卷,下次奴婢一定記住,將茶盞送到長公子唇邊,定教長公子不被這茶生燙了嘴?!贝禾艺Z氣極柔,卻偏將“唇邊”咬得極重。 裴知春心中驀地一動,瞥她幾眼,“你倒是伶牙俐齒??上А沼幸豢谇裳?,難討得知遠處那般的好差?!彼D了頓,補上一句:“退下,莫要自討沒趣?!?/br> 春桃唇角微動,像要笑又壓住,“奴婢這就離開,免得惹長公子動了肝氣,郁結于心?!?/br> 即將推開門扉之際,春桃回首望去。裴知春似有所察覺,卻懶得理會,專心低頭看書,脊背挺得筆直,好似孤鶴垂首。 猶記得,初入裴府時,裴知春言辭溫和,舉止有禮,替她解過圍、揩去淚。那時,眾人皆稱他“君子如珩,朗月清風”,她也深以為然。 現在不了,他在她眼中,不過是個尖刻的、腐爛在書中的蠹蟲??裳巯?,她得留在他身邊,先度過幾天安穩日子。 裴知春余光一瞥,催促道:“站那做什么?” “郎君,”春桃唇邊掛著笑,再度向他行禮,“早些歇息,奴婢告退?!闭f罷,她闔門而去,踏進灰黃的暮色里。 室內重歸沉寂。夏風透過窗扉,吹開書卷,裴知春伸手按住,望向桌面暈開的水漬。他淺飲一口茶盞,暗暗道: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