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周心知這非他所能勸,一回頭卻見身邊的士卒正盯著他。見老周莫名其妙,那士卒便壓低聲音問:“我說,你兒子都還在前頭拼命,你怎得半點不擔心?” “擔個鳥心?”老周當他要問什么,“咱們這些個軍戶,一世為兵,百世隨軍征戰,難不成還有別的活法?” 軍戶放下鋤犁,便只在刀光劍影中營生,巢焚原燎里能活一日且算一日。說得好聽是保家衛國,可往不好聽了說,卻是比良民更低一等的賤籍。 將軍百戰死,平步青云既已無路可走,那么借著戰亂逃遁也未嘗不是條出路。 只見那士卒拉著老周快走兩步,聲音壓得更低:“前頭沙場節節敗退,幾月都遞不來個捷報,光這半月就逃了多少百姓?你甭跟我裝癡,便是咱們營里——” 京師戍衛有六營,近來人心惶惶,竟有不少士卒拖家帶口悄然南逃。只是上下皆以明哲保身為先,一時便也無人處理——畢竟誰都不想做塞外五部的蹄下rou泥。 老周想也不想,反問的聲音還不?。骸拔艺f麻子猴,難不成你也想逃?” “祖宗!”麻子猴一凜,顯然嚇著了,“你不想——”他不敢說那個字,便伸出兩根僵硬的粗指貼在胸前,于隱秘的風中交錯擺出個逃字。 大梁以武治國,仗打到現在卻是落花流水,試問誰不想逃? 可老周脖子一梗偏唱反調:“老頭我睜眼便是大梁的兵了,這輩子雖住不進這高門顯貴的洛都城,但也從沒想過往別處逃。你們要走走你們的,反正洛都是我的根,待兩眼一閉我就埋在這兒!” “你這老鱉棒!”麻子猴氣得要罵,隨即想到什么,又拉住老周:“自官家即位,遷都的風聲可就沒停過。雖說祭天本就在冬至前夕不錯,但此次大駕鹵簿尤其唐哉皇哉,難道你也半點不生疑?” “那是——”“那是什么?” 還能是什么,鳥驚鼠竄,除了堂而皇之追隨大駕的朔北高門,半月來離都的百姓尚且無數,不用想也知道正因如此。 前方將士仍在浴血廝殺,漫山遍野的殘肢白骨尚無人收。新帝踐祚不思定軍民之心,反倒想著如何全身而退,茍安一隅,這怎教人不寒心? 老周無可辯駁,拔了瓶塞想悶兩口烈酒,臨到嘴邊才想起這里頭早就空了。 空了,空了,大梁的兵也快死絕了。 “要我說,既然官家都——” 眾人邊說邊走,麻子猴得了上風卻忽而噤聲,老周順著偏頭一瞧才察覺,不知不覺他們竟已巡至中書謝府。 謝府高門巍峨,戒律森嚴,兩列衛兵正持槍矛警戒,自昏黃的燈籠下射出兩道精光,盯得人渾身發虛。石階前勒馬的痕跡還在,其深淺不一,猶窺得劫后余生的驚險。巡防兵們見狀皆不敢再作半點言論,只略微欠身,隨即便移了目光,轉去別道。 “捷報???” 此刻,謝府廳堂前的廊下正跪著一人,低卻頭看不清樣貌,聽罷便托手高聲道:“稟大人,千真萬確是捷報!” “天佑我大梁!” 久違的喜訊降臨在這深寒夤夜,砸了眾人好一個措手不及。 “伯紹——”大少夫人郗泰青繞過屏風幾步門前,鬟髻晃動,聽罷便再忍不住掩面而泣。一旁的謝夫人按下激動,克制著問道:“你家將軍眼下如何,可有受傷,前方將士死傷何眾?” 前院擁著正堂的廊下一時擠滿了人,抻出的烏黑腦袋接了半邊白雪也不自知,聞言都忍不住相擁而泣。 其中當數一個梳總角的小女郎笑得最高,她不大明白眾人口中的皆大歡喜,只被院中的氣氛所感染,樂得跳將起來,還伸手想去拉身邊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身著赭石長褶衣,外披一件忍冬暗花霜色絨袍。兩人一大一小容貌肖似,只是少年面容消瘦而蒼白,立于銀裝素裹之中更顯風塵物表,翩然兮譬如流風之回雪。 “四兄?” 小女郎被那冰冷緊握的拳頭凍得瑟縮,她這么問,視線已然越過人群,轉向堂內的父親和三兄,這才驚覺此刻他們也同四兄一樣,神情分外凝重。 “回夫人,”那將士明顯頓了頓,旋即又接上:“大將軍此刻仍在交戰地,只是戰后情形混亂不堪,將軍還需時日清理,因此特命末將先行一步來傳口信!” “如此,便有勞這位將士百里奔波了——元照!”謝中書手中還捏著那卷插了三根雞毛的空竹筒,說話間驟然起身,與子三郎視線相交,卻沒有將話說完,只是快步出門行至偏廳書房。 謝夫人懸著的心剛落下,猛然瞥見老爺出門時愈加陰沉的臉色,心里一陣沒來由的慌亂,方才的喜悅登時涼了七分。 眼下人多,她心懷疑竇也不便細問,于是只跟上前,去為老爺研墨。 “將士奔波辛勞,想來定是累極,夜已深,不如暫去休整?!敝灰娭x元照略一點頭,上前就要親自將人扶起。 那將士像是猶豫,按著佩劍起身卻仍低著頭,只道:“末將惶恐,公子請先行!” “無妨,請?!敝x元照言辭溫潤聽不出差錯,只是右手掌心翻上,指向影壁卻不提腳。 于是那將士抬腳在半空頓了頓,這才先一步下了臺階。 府中諸人都還沉浸在方才的捷報之中,謝元照帶人穿過院子,腳步卻越來越輕。剛繞過影壁的瞬間他便朝抱廈前的一眾揮手,幾名心腹府兵見狀立時追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