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亭
在宋柳伊看來,祖家浩一家是偽裝成家庭的公司,父親是絕對的掌權者,母親則擔任著主管的角色。 他的父親祖之武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對他的學習和生活要求極為嚴苛。稍有懈怠,便換來一頓嚴厲的責罵,拳打腳踢更是家常便飯。 在祖家浩幼小的心靈里,父親的暴力如影隨形,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每當夜幕降臨或是考試成績公布之時,便是他內心最恐懼的時刻。 有一次,他因失誤僅考了班級第叁名,而這在他父親眼中是不可接受的。 那天傍晚,夕陽的余暉灑滿了整個客廳,父親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試卷被他拍成幾塊,掉了在地板上。隨后,雨點般的怒吼和拳頭落在他身上,直到照在試卷的夕陽變成了鮮紅色。 在這個過程中,祖家浩的母親李婉怡,只是默默站在一旁,雙手緊握,始終沒抬起過頭,哪怕祖家浩被摔到她的身旁。 每次事后,夜深人靜之時,她會悄悄來到他的房間,撫摸著他淤青的肌膚,說著重復的話: “家浩,你要聽話,要懂事,只有你變得足夠優秀,爸爸才會滿意,mama也會為你驕傲的。爸爸打你是因為太愛你了,他是把你當作他的接班人來培養的,你要體諒他的用心良苦?!?/br> 無數遍地,兩個大人在他眼中變成了一顆鐵釘和一把鐵錘,把他固定在房內,釘死在書桌前和書房里。 在這樣的環境下,祖家浩學會了察言觀色,逐漸養成了討好別人的習慣,他學會了在父親面前表現得乖巧順從,學會了在同學中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只為了得到一絲絲的認可和喜愛,他變得敏感、自卑,總是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 父母從小在他心中播下的種子,經過不健康的、爆發式的澆灌,早就膨脹成一棵滿是枯朽枝葉的大樹,如同無數次災害中的幸存者。 故意考砸升初中的考試是他的第一次反抗,而結果就是被毒打一頓,被關在房間整個暑假都不能和別人說話,他輕而易舉地縮回到了原來的生存模式。 果然還是不行,他只會父母教給他的那一套,除此之外,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與別人相處。 直到某一天,他攔住了宋柳伊。 他從未目睹過一種那樣的眼神,一個對世界的一切如此輕蔑的人,相比之下,她仿佛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多次與她交往后,總會讓他在睡前時疑惑她是否只是自己虛假的幻想,他變得渴望踏入校園,期待她就真實地站在他眼前,猶如一輪巨大的日光,黑暗無處遁形,而他會直視她,走近她,拿出一個巨大的網捕獲她。 敏感、自卑并不代表不具有危害性。 植物界有一種專門依靠寄生絞殺策略生存的樹種——絞殺樹,它們通過根系纏繞并壓迫宿主樹木,剝奪其陽光、水分和養分致其死亡,而絞殺樹則愈發茂盛,最終形成獨立巨樹,完全取而代之。 祖家浩原本就是這樣想的。 宋柳伊告訴他,要嘗試說“不”,嘗試拒絕,嘗試自己做選擇,嘗試在確定之后又修改回答。 可他太過膽怯,一句話哪怕在心底已經默念了千遍萬邊,一個小的肌rou記憶就會使他裹足不前,讓他做的話,進半步則退十步。 他一次又一次從她的眼睛里確認:他父母那樣是不對的,他的父母那樣是不對的。 他甚至模仿她的動作、神情和語態,回到家一個人在房間時,他總會無意識的流露出她的樣子,他明白,有一部分的宋柳伊住在了他的身上,他日日祈禱,終有一天,他會長出她鋒利的樣子,他會刺穿牢網,刺進他父親的喉管。 人感受到真正的生活之后,快樂就從嘴巴蹦出來了,真正與快樂相反的詞出現了,偷懶、取巧、俏皮、狡猾......這樣類似的詞也自然而然會涌現。 他就像來自地獄的鬼魅,第一次呼吸到人世間的甘甜。 祖家浩越來越離不開她,實際上也在越來越與初衷相?!拷攀强拷松目赡?。 所幸,他們都在互相做夢。 祖家浩的母親是表演教師,父親是觀眾和裁判。宋柳伊沒跟他說為什么會對他的處境得心應手,其實她偶爾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她哥哥的身影,只是隱隱約約剎那的感覺,并不明晰,也不足以在腦海中形成事件。 節假日期間,祖家浩約她晚上去中心廣場看噴泉表演,正好她父母都不在家,她一個人愉快自在地準備著。 過于松懈使宋柳伊誤了算好的出門時間,她急急忙忙出了門,踏上慣走的近道,卻差點釀成終身大禍。 這條路不是出小區唯一的路,因為路燈一直沒修,甚至被歸類于只在白天行走的路。 宋柳伊靠著遠處的光影和手機的光快步前進,忽然間一段聲音傳入耳中,緊接著又看見了灌木叢那端的男人,聲音過于明顯,即便戛然而止,也能聽出他在小便。他們同時受到驚嚇,各自跑走了。 幾個渾身酒臭味男人攔住她,她撒腿就跑,嘴上還喊著“救命”,其中一個較瘦的人抓住了她的包,她被扯著倒退,摔在了地上,嘴巴也被捂住了。 她沒有一刻放棄掙扎,所以直到被宋景銘救下,她的白色棉衣被扯裂開了口,黑色的高領保暖衣也被拉扯得失去了彈性,無力的耷拉成口水袋子。 “哥?!?/br> “別說話?!?/br> 宋柳伊就像一只流浪貓一樣被他領回了家。 她回復了祖家浩發的臨時有事去不了了的消息,沒有提及自己為何沒接電話。 她換鞋、脫衣服,浸在熱水里。脖子上的傷受到刺激,火辣辣地痛,但她沒理會。換好干凈的睡衣后,她在枕頭上墊著吸水毛巾,整個人窩在被子里。 要是能重來,她絕不會選那條路。 宋柳伊從未覺得房間是如此恐怖,和外面的那條路一樣,昏昏閃閃,她又冷又怕,便索性起床把頭發吹干。 再躺回床上,身體逐漸暖和起來,但她的手腳仍是冰冷的,和冰箱里冰凍的豬rou一樣僵硬。 房間內的電器光源耀眼得像將死的螢火蟲,這些能感知、能看見卻無法照清楚腳下道路的光芒令她的頭痛個不停,她不得不把自己埋進被子,像水沒過頭頂那樣, 幾乎在門被打開的同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持續的安靜讓她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這種幻覺有助于她轉移思緒。 一種怪異的溫度纏上了她的腿,而透過溫和的皮膚傳遞給她的,竟是自己血液的冰冷,她像一具待肢解的尸體,只適合用尖銳的手術刀劃開膛肚。 在劃開之前,像絨毛一樣的物體侵蝕了她,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不可描摹的暖意從下體悄無聲息地滲透進她的肌膚,直至骨髓。 那些絨毛在他的體內肆意游走,難以言喻的瘙癢與刺痛扭曲著她,她跟死人一樣被蒙住的臉在無聲地尖叫,但她不能出聲。 唯有茫茫的痛意才能抵抗,她使勁扣著脖子上的傷口,使得因此滑落的眼淚與那些絨毛融為一體,中止了無垠的黑暗。 照在窗簾的月光在看著嗎?它是否為她感到悲傷? 他們對視的眼睛都模糊了,慢慢看清,是混沌的光染遍了她的全身。 ...... 宋柳伊唯一明確的是,她要和祖家浩見面。 “為什么?” “是不是因為那天我...” “祖家浩,我們承諾過要對互相保持誠實。我要和你說的是,這不關乎任何人和事,我希望你能向我無數次理解你一樣理解我的選擇,僅此而已?!?/br> “我對你說過的話都不是假的,但現在我們好聚好散?!?/br> 祖家浩愣在原地,頹喪的表情爬上了他泛紅的眼眶。 就在早上,他路過報亭時多瞟了一眼,“春生小區”這四個字就鎖住了他的眼,什么“性侵”、“少女”、“夜晚”,還有黑白圖片中只露出細小一角的草莓尖,那是他送給宋柳伊的草莓耳夾。 也就是從這天后,別人開始覺得他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