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回來了
十二月初,寒潮驟降,雨霧交織,校門口人頭攢動,雨傘舔著雨傘,五顏六色的連成一片,亂糟糟的叫喊此起彼伏—— “啊啊啊水滴到脖子里了?!?/br> “不要踩我鞋子......” “別轉傘了!” ...... 低頭望著幾乎濕透的鞋子,卡在中間段的宋柳伊干脆套上衣帽,收起雨傘,矮身擠進人群里。 好不容易冒出身來,她顧不得前方的水坑,大膽地踏了進去,迎面的大風吹翻了她的帽子。 她加快了腳步,身影在街道上快速掠過。那一抹鮮黃色的衣帽在人群中忽隱忽現,最終躍出人群,淹沒在了對面的街道上。與此同時,身后留下一片混亂,汽車的鳴笛聲和人群的嘈雜聲交織在一起。 “媽,你怎么開車來了,不是說了放學人會很多嗎?” 宋柳伊一摸到車門便聽見母親冷聲,“到前面來我有事和你說?!?/br> “哦,我把書包放后面?!?/br> 車子艱難的開了出去。 “你這次考試的成績我看了,其他沒什么大變化,怎么收假完數學考得更差了?” 就知道準沒好事。 唐楚楚曾是一名高中語文教師,為了應對讓她頭疼不已的女兒的學習問題,她特意向朋友求來了數學復習資料。盡管她對數學教學內容并不十分精通,但作為一名教師,她的管理能力是跨學科的。因此,無論是長假還是短假,宋柳伊總被“綁”在家中埋頭做數學題。 宋柳伊坐好,抽出安全帶,不急不緩地調整到合適的長度,“咔”地扣好。 “媽,我不是說過嗎?你干脆給我送去補習班或者請個老師來教我就行了?!?/br> “你想得倒好,天天凈想著幫我花錢?!碧瞥嗨谎?。 對于這次考試,唐楚楚已經懶得再和女兒爭辯,因為其他事情早已沖淡了她對分數的焦慮,她的聲音也變得輕松起來:“我倒是想過這個辦法,不過不用了。你哥明天就回來了,以后每周讓他來家里給你輔導一次數學就行?!?/br> 她心里已經盤算好了,等宋景銘回來,就讓他給meimei惡補一下數學。畢竟三年沒見了,總得找個機會增進一下家庭感情,時常見面是很有必要的。 “你哥明天就回來了”,正玩著手機的宋柳伊突然停滯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具體哪個字按下了她的靜止鍵,或許是每一個字,人物、時間、事件、陳述語句,又或者是因為這份信息轉錄時所攜帶的不同的記憶痕跡轟炸了她。 “他,明天…回來這嗎?”宋柳伊略帶疑問的重復著自己的話,手指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 “嘿欸,看你說的,他的家在這,不回這里還能回哪兒去?”她瞟著鏡子里的人,手機的亮度刻畫了女兒凝固的臉。 她收起視線,專注前方的路況:“就是你哥帶你嫂子,噢,就是在國外認識的留學生,他們回來辦婚禮?!?/br> 宋柳伊挺起腰,伸展雙臂,打了個哈欠,問她:“……結婚了?” “領過證了,去年11月,特地抽空回來了幾天?!?/br> “哦......” 真難受啊,鞋子濕黏黏的泡著皮rou,宋柳伊忽略不了這感覺。 她注意到母親恨不得一問十答的積極模樣,打斷她:“那我們現在去哪?” “忘記跟你說了,我們去超市買點新鮮的菜,順便看看還有什么要買的。我跟你說啊,你明天好好說話啊,別一問就裝聾作啞,平時嘴笨就算了,還不愿多說?!?/br> “媽。我那就是不想說,我可一點都不嘴笨?!?/br> “該說的不說,那你平時怎么不多問問不懂的數學題?” “冤枉啊,你這是結果導向,你怎么知道我沒問,怕是人都被我問跑了?!?/br> 宋柳伊頭痛得很,繞來繞去,最后還是回到數學題上。 她從小數學就一般,對別人的評價“看上去就不像是學習好的樣子”頗為認同,她自認為mama把所有對她的精力都建筑到了外貌上,而她的腦子對于數學實在一竅不通,對于數學邏輯也實在看似天書。 進入初中后愈加明顯,她中考的其他科目都與平常相近,但幸運的是考神眷顧,在數學選擇題上超常發揮,反而是她的好朋友黃薇發揮失常,最后,兩人一同報上了這所半文化半藝術的高中,不算太差也算不上好。 與母親的歡快不同,窗外云層壓頂,遠處的建筑物和樹木在飄渺的霧氣中若隱若現,街道上的行人匆步履匆匆,玻璃窗上緩緩滑落下的雨滴匯聚成流,糊住了視線。 宋柳伊沒少為數學掉眼淚,小時候背記九九乘法表就被留堂哭過,做不出來數學題哭過,老師當眾念出分數也哭過......這些可不是什么好記憶,尤其當她還有一個聰明的哥哥作為對比時。 到了高中,她自己反倒想通了,她的適得感超越了焦慮感,不再強求自己一定要學會什么,世界的面貌是各不相同的,她要把心思放在關心她的范疇。 每次看著數學成績她就常安慰自己:缺乏數學智力并不需要擔心全方面的怯懦,無所謂進取,只管用自己的另一面來面對世界。 抵達超市后,唐楚楚買了些排骨和牛rou,又被走在前面的宋柳伊引到了海鮮區。 “媽,買點這個,我想吃蝦了?!彼瘟林钢f。 “吃什么吃,你忘啦?你哥對海鮮過敏啊?!?/br> “他不吃就行了,我又不過敏,我一周就回來一次,都不讓我吃點想吃的么?” 宋母嘴上說著不買,但手里頭又是另一回事。 宋柳伊趁著她高興,偷偷塞了一大包粉色包裝的火雞面到購物車里,然后又去挑選了些水果才罷。 結賬時,看著母親拿出這一大袋火雞面,宋柳伊立刻就用安分的微笑來迎接審判—— “再沒下次了啊,女孩子少吃點垃圾食品?!?/br> “好的好的?!彼B忙回應。 雨漸漸停歇,但寒冷依舊侵襲著大地,大自然仿佛被凍結,一切都顯得冷酷而無情,冷冽的風呼嘯吹過,像刺客一般無情地鉆進每一個不愿屈服的人的衣領中。 宋柳伊提著東西走在前面,一推開門,看見的便是成堆的快遞盒子、袋子以及幾個龐大的紙箱。 “媽,怎么有這么多東西?這些都是什么?”她驚訝問她。 唐楚楚跟進門:“噢,我幫你哥他們買的東西,有些要洗的,我就寄到這邊來了,明天你就跟我一起搬到新房去,還差最后一點東西就布置好了?!?/br> 宋柳伊無語,“到底是他結婚還是你結婚啊,搞這么大陣仗?!?/br> “又開始胡說八道了,以后你結婚啊,只會比這多不會少?!?/br> “呵?!彼瘟练畔聳|西就要上樓。 “你去哪?先跟我把這些垃圾丟了?!?/br> “等下就來——” 雨又綿綿地下了一整夜,房間被寒意滲透,下雨使得本就冷清的日子更添了幾分蕭瑟。 宋柳伊醒來就看到了李洋菲發來的的信息:“你真不來了嗎?也就周末才有活,平時不會影響你學習的,要不再考慮一下吧~” 她再一次婉拒了,以最近家事情比較多為由。 李洋菲的家庭條件不太好,平時常做些幫人跑腿、取快遞之類的零工,后來發現做中間商來錢更快。而且,上次她意外地邀請宋柳伊去拍平面廣告,不僅自己賺得比以往多,宋柳伊也因此獲得了幾百塊錢的報酬。 她形象好、氣質佳,當初只不過是找她救急,沒想到她會答應,也沒想到效果會那么好。 宋柳伊沒想過以這種方式掙錢,但世事往往因緣際會,這一切還得從教學樓下的那群貓講起。 從在去教室的路上,從宿舍出發,總能遇見那幾只貓咪,天氣晴朗時,更是常見到男女學生圍著它們嬉戲玩耍。 上周,校內發生了一起貓抓傷人的事件,受害者進了醫院。家長得知后大為震怒,專程來校要求清除貓咪,嚴禁校園內再有貓狗出沒,他們說要堅決保護孩子免受傷害。 學校擔心事態擴大,便應允了家長,承諾會妥善處理。 那天放學后,宋柳伊在教室磨了許久才下樓,步入小徑時,一眼便瞧見一個女生蹲在地上,頭上還頂著黑色斜挎包,宋柳伊走近她,將透明的傘也一同遮擋在她身上。 “下雨了?!彼瘟磷⒁獾剿锕钠鸬妮喞?。 李洋菲意識到有人靠近,沒想到是同班卻鮮交流的的宋柳伊:“沒事,我周末也住校?!?/br> 李洋菲把包摟在懷中,改為單腳蹲著,右膝微彎,表示著她的不排斥,她望著被鐵絲網圈住的貓咪,略帶不滿地說:“是他們自己湊過去摸的?!?/br> 她緩緩抬頭看向宋柳伊:“難道不是他們自己主動逗弄的嗎?不是嗎?” 李洋菲繼續說道:“其實這時候貓會發情,我以前和好多人擠在一個破爛大院的時候,半夜樓下的貓就會叫,聲音特別刺耳,像嬰兒的慘叫,大半夜聽著還挺可怕,不過,這種下雨的冷天就不會有任何聲音,雨落在鐵棚上像是變奏曲,會響一整晚?!?/br> 下位者最大的謬誤,便是誤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有序的規則之中。 那些被莊嚴、神圣地鐫刻在紅色封面里的文字與法則,實際上不過是特定場合下人們炫耀的道具,人們總以為掌握了文明的語言,自己也就變得文明了。 她嘆了口氣,像要倒下一樣地站直身,抖了抖腿。 “走吧?!?/br> 宋柳伊移開視線,若有所思地盯著樹下的貓,幾秒鐘后邁開了腿。 兩人一起走下坡,李洋菲透過透明的傘,看到了一片朦朧而斑駁的天地。雨水從樹上落下,模糊了她的視線,雨滴沿著傘檐滑落,也劃破了綠色的天幕。她注意到宋柳伊立于濃密黑發旁的白皙耳朵,猶如黑夜中綻放的白玫瑰,美麗動人。 忽然間意上心頭,在即將走到下坡口時,李洋菲拉住了她:“我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br> “我本來接了一個拍廣告的任務,但是我找的人突然有事來不了了,所以我想請你跟我去。我知道你不缺錢,我......” “可以,我跟你去?!?/br> 宋柳伊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可能是時隔好久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尊重的冒犯,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這絲悸動。 從先前的仰視變為了微微的俯視,與她第二次直白的對視,李洋菲又被驚艷了,她當下就知會到了什么是語文課上老師說的“不可方物的美”。 那天過后,學校果然沒再出現貓的身影,一場場冬雨沖刷了它們存在的氣味和曖昧的叫聲。 然而,它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卻被雨水滲透進了土壤以及更深的土層之中。那些曖昧的叫聲化作了報復的血痕,刻印在肌膚之上,在深夜時分如同貓爪般不斷撓動,千絲萬縷的思緒交織在一起,希望和期盼都懸掛在濕漉漉的樹枝上,那棵直立的樹仿佛成了它們最后的安息之地。 車內。 “我先說好啊,等下回去我就要睡覺的,已經困得不行了?!?/br> 宋柳伊沒指望得到回應,說完便直接睡去。 沒睡多久,她就被叫醒了,隨后抱著一大袋東西走在唐楚楚身后。 她對房子沒有什么概念,只能以住了好多年的家作為參考,這個新家無疑可以稱得上是“大房子”。 眼前的景象令她震撼,到處都貼滿了紅彤彤的“喜”字,既喜慶又不失條理,一進門就能看到父親畫的神仙菩薩畫像,莊重、肅穆之感油然而生,大大小小的物件琳瑯滿目,擺放得錯落有致,就連那些原本木訥的綠植也融入了這個精心布置的空間里,宋柳伊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幅既華美又不失格調的畫卷。 “媽,我覺得你真可以去婚慶公司上班?!?/br> 唐楚楚故作呵斥:“你再亂說試試,趕緊把東西拿過來?!?/br> 宋柳伊習慣了母親的心口不一的態度,這是心理學家的研究范本。 經過幾個小時的純粹勞動,又在臨走前打掃了好幾遍才停手,宋柳伊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執著于一塵不染,她又困又累,看著她忙前忙后的背影,知道她遠比自己做的多得多,不禁感到更加乏累。 除開體力上的疲倦,宋柳伊心中總含有一絲莫名的煩躁:這樣的無妄的勞作!她在心中暗想,自己定不會再踏進這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