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聿叫的馬車是午后出發，抵達鄰縣估摸也是晚上了。

    此刻四人兵分三路，各自回家收拾衣物。

    十四蹦著步子走在林飛魚前面，初夏的日光落在少女的身上，透著無比的自信和自在。不遠處的林飛魚看著那歡快的少女，暗生感慨。

    她的豆蔻年華，就跟一朵爛掉的花似的，從未見過這樣燦爛的光芒。

    十四的自在和松弛感，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

    原來做少女是可以這樣歡樂的。

    “飛魚jiejie，聽說臥龍縣的刺繡工藝特別好，等我們到了那啊，一定要去做兩身衣裳?！?/br>
    林飛魚說道：“是有這個說法，但我沒打算買新衣裳?！?/br>
    十四說道：“那行啊，買扇子吧，他們那的扇子也有刺繡呢?！?/br>
    “我不買了?！?/br>
    “那就脂粉，有家脂粉做的特別好！”

    十四見她還是搖頭，說道：“飛魚jiejie不要怕錢的事呀，我把首飾都當了，換了好大一筆錢。用我的，就當是抵扣吃你的住你的?！?/br>
    “主要也不是錢的事?！绷诛w魚說道，“郡主上回賞了我一些錢，我如今有錢?！?/br>
    十四不解問道：“那你怎么什么都不買呀？”

    “我是一個仵作?！绷诛w魚認真說道，“沒機會穿新衣裳……”

    天天不是在驗尸房里，就是在衙門里，統共也就夜里在家，過節在家，若有案子，過節也要在衙門。

    哪有什么時間穿新衣呢？

    即便穿了，別人也會笑她臭美吧。

    一個仵作，真就“臭”美了。

    十四抬起手指擺了擺：“不不不，飛魚jiejie，你是仵作，可你更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姑娘呀。何必在意別人說什么，我可不信你不想穿得美美的?！?/br>
    她說道：“等你年過三十，年過四十，就真不會后悔在大好年華沒買一盒脂粉，添一件新衣么？”

    林飛魚垂了垂眸，恐怕會。

    “你就好好帶上錢，到了鄰縣該吃吃該買買，自己高興才是頭等大事！別的亂七八糟的就讓它見鬼去吧?！?/br>
    林飛魚頓時被她逗樂了：“你年紀這么小，可心卻比大人的還要細，還要豁達?！?/br>
    十四說道：“飛魚jiejie也可以的，只要你把手舉高點，天塌了都不怕?！?/br>
    這得有多大的雄心壯志……

    林飛魚覺得自己做不到，她的阻力太多了，哪像十四這樣從出生就在大戶人家，爹娘寵愛著，給了她堅實的后盾，阻隔了一切陰暗的事。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家門口。

    可林飛魚聽見屋里有人說話。

    光是聽了一個字的音她就聽出是誰了。

    她僵在門口，轉身就想走。

    十四一把抓住她，說道：“見鬼啦？就算是見鬼了也要過去，那可是你的家，沒理由讓給鬼！”

    “是我爹娘，他們又來了?！?/br>
    “我知道，所以更不能跑呀。你連闖賊窩的勇氣都有，還怕這兩個潑皮無賴嗎？”

    林飛魚默然看她，搖頭：“我從心底懼怕他們?！?/br>
    “我懂，被欺負了十幾年，就算是獅子也會怕?！笔膱远ㄕf道，“可是你不能一直退怯，否則他們只會繼續欺負你！”

    說的輕巧……林飛魚抬頭看向屋里那兩個人，眉頭擰得死死的，說道：“走吧?！?/br>
    十四咬牙：“我可不走?！?/br>
    她說著就俯身拾起地上巴掌大的石頭，一副要進去拚命的架勢。

    林飛魚趕緊攔住她：“砸了人你要蹲大牢，被反打了你也會受傷，橫豎都是吃虧的?！?/br>
    “我可不慣著傷害我的人！”

    林飛魚怕她真的要傷人，把她手里的石頭搶了下來，心一橫：“你站著，我進去?！?/br>
    十四立刻從吃人的臉變成小白兔的臉：“好勒！”

    “……”怎么有種被她逼上梁山的感覺呢！

    十四又說道：“飛魚jiejie，不要讓任何人毀了你?！?/br>
    林飛魚微怔，好一會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里面邁步走去。

    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第48章 林飛魚

    已把家里翻箱倒柜了一番卻一無所獲的林家爹娘生了老半天的悶氣，這會見林飛魚回來，像螞蟻見糖涌了過去。

    “秀秀你可回來了啊?！?/br>
    兩人一左一右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屋里帶，幾乎是摁在座位上。

    “爹娘出來這么久錢都用完了?！?/br>
    “你難道要看我們餓死嗎？”

    “你弟不見我們回家，得多著急啊?！?/br>
    “不是說郡主給衙門上下的人都賞錢了嗎？你錢呢？”

    林飛魚聽得腦門呱呱叫，她抬頭看向外面，不見十四蹤影。她甚至都后悔剛才攔了十四，這會巴不得十四快點沖過來給他們一人砸一塊石頭。

    她想到自己這八年歷經的種種痛苦，源頭都是因為他們。

    他們但凡疼愛她一點，不把她許配給糟老頭子，她又怎么會逃走，過得如此辛苦呢？

    十四說的沒錯……

    越是忍讓，他們便越會欺負自己。

    只有反擊，才能斷離被cao縱糾纏的結果。

    她終于看向他們，說道：“給了你們錢，你們就走，再也不出現嗎？”

    “當然?！绷值f道，“只要你給錢，我們就走?！?/br>
    “呵……”林飛魚如果聽到的是否定，那她還覺得爹娘還有點良心，不至于把坑蒙拐騙的手段用盡。

    可如今她肯定了，他們會賴她一輩子。

    糾纏她一輩子。

    毀她一輩子！

    “你要是心軟的話，你就想想他們過往十幾年來對你做過什么事?！?/br>
    ——這是進門前，十四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林飛魚說道：“我沒有錢，要命有一條，你們要不要？”

    完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種話的林母當即急了，說道：“我們是你爹娘，要你的命干嘛？我們只要錢！”

    林飛魚再一次堅決地說道：“我沒有錢，仵作的俸祿很少，只能維系我的溫飽?！?/br>
    “郡主賞的錢呢？”

    “郡主的賞錢分到我手里并沒有多少，我做了兩件新衣，買了一盒胭脂，就沒了?！绷诛w魚打算去臥龍縣就真這么買，花錢，為自己花錢！

    林父林母愣了片刻，隨即指著她的鼻子大罵：“秀秀枉費我們辛苦生你養你，你竟做出這種事來！一個字兒都不留給我們，生你跟生了個畜生有什么兩樣！”

    聽見畜生二字，林飛魚眼眶一紅，強忍著哽咽說道：“畜生會做飯嗎？會掃地嗎？會下地種菜收谷子嗎？會給弟弟洗衣服洗尿布嗎？會任憑你們打罵不給飯吃還喊你們爹娘嗎？”

    她的雙目完全紅了，怔然說道，“你們從未想過我為何要離家出走嗎？八年了……我離家八年，見面第一件事就是想毀了我，在街坊鄰居面前大喊大叫！

    試圖把我踩進泥坑里，一世受你們掌控才好！你們可曾把我當做是你們的女兒？你們可曾為我設想過任何一件事？”

    她說著站了起來，一步一步逼近他們。

    “沒有！你們根本沒有為我考慮過任何事！”

    “我在你們眼里只是一件貨物！”

    “能干活，還能換錢?！?/br>
    “根本不是流著你血液的女兒，根本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rou！”

    她聲嘶力竭，把壓抑了八年痛苦通通發xiele出來。

    她在夢里不止一次這么質問過他們。

    如今當面宣泄，她突然覺得自己——輕了。

    好像把身體里最沉重的部分都給驅逐了出去。

    她做到了。

    直視他們，質問他們，為過去的自己討了公道。

    林飛魚渾身顫抖，再忍不住流淚。

    她清楚的知道，她不再是林秀秀，她是林飛魚，真正的林飛魚！

    林父林母也沒想到一向溫順聽話的人會這樣反抗他們，愣了愣說道：“你這話說的……”

    是事實，但不能接受她如此憎恨他們。

    林父說道：“你先緩緩……這里頭有誤會……”

    “以后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绷诛w魚抬起淚眼看他們，模糊得看不清他們的臉，就像是夢。

    “秀秀！”林母急切道，“我們可是你爹娘！你這說的什么狼心狗肺的話！”

    “養育的恩情我在八年前就已經還清了！”林飛魚說道，“你們再做糾纏，我只有對你們的恨！如今恩斷義絕，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