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籬山強忍不安地走到最前頭的書柜邊，只聽一聲輕響，書柜竟然往左右兩邊移開，露出一扇雕花檀木門來。門沒有鎖，他伸出有點僵硬的雙手，將它輕輕往兩邊一推，“啪嗒”。

    門后是約莫九尺長的寬臺，正中擺一張小方幾、坐墊，臺下的淺池從寬臺邊沿延伸到一丈遠的對面廊下，白雪落池中，三兩紅錦鯉，兩邊金梅攀頂躍出，懸于淺池半空。

    一年四季，這都是個閑坐躲懶的好地方——如果忽略盤在兩邊柱子上那又長又粗的鐵鏈和鐐銬的話。

    活爹，這又是什么場所？

    徐籬山收回目光，走到方幾前，附身探向上頭那只通體無紋的白玉杯，一道目光落在他手上，他順著打眼向左，看見那副跪在隔門前的人架，一副殘缺敗骨，五官空洞。

    徐籬山把目光望盡那空洞的眼眶里，無數個夜里積攢的陳舊血腥味在這一剎那涌入口鼻、喉嚨，白玉杯“啪嗒”落地裂開，指腹唯余冰涼。他僵硬一瞬，遲緩地挺直腰，轉身看見京紓不知何時站在門前，長袍單薄，散發披襟，很隨意地將他打量著。

    “……”徐籬山喉結滾動，沉默地垂下眼，邁步想出去。

    清冽的酒香裹著冷氣擦身而過，京紓抬手，將人按在了門上。四目相對，徐籬山眼眶微紅，含怨帶癡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低下腦袋把他整個人撞退一步，轉身助跑兩步，腿腳敏捷地跳過淺池，落到了對面廊上，那純白斗篷晃了兩下，匆忙地跑遠了。

    “……”京紓收回目光，稍微偏頭看向那副人架，略顯疑惑，“真有這么嚇人么？”

    屋中響起一道男聲，沉如陳酒，“十八歲的小紈绔，您是高看他了?！彼麌@息，“難得有朵桃花，何必如此無情？”

    “我當他膽子多大?！本┘偺洲袅讼滦乜?，徐籬山這一撞用足了力道，很有存在感。

    說罷，他轉身走到書窗后頭，站了片晌，他打開食盒，碗中用菌湯盛著一根長面，配以茯神、草果等，是龜壽面，再打開錦盒，淺淡的藥香飄出，盒子里放著一枚墨玉扳指，中間一周“平安吉祥”梵文，上下各一瓣蓮紋，通體溫潤，寧靜澄澈。

    “合歡，薄荷，佛手，琥珀，五味子，豆蔻……”影子一一辨別，說，“是鎮靜安神的香?！?/br>
    京紓沒有作聲，影子從黑暗中探出目光，發覺他盯著窗沿上的東西，神情微妙。

    *

    又是一場私宴。

    徐籬山百無聊賴地喝著梅花湯，看著對桌的公子哥摟著懷中的小倌玩“皮杯”，手已經摸進了人家的衣擺里，那小倌一手摟著公子哥的脖子，一手勾著酒壺，翹著指尖斜眼看過來。

    “那是萼春樓的頭牌，叫‘小黃香’?！庇臬i不知何時出現在徐籬山身邊，“你覺得如何？”

    小黃香么，徐籬山又想起肅王府書房后的那檐頂金梅，神色稍淡，“就那樣吧?！?/br>
    “也是，怕是很難有你覺得美的?！庇臬i給自己倒了杯酒，“今兒怎么喝湯了？”

    “近日酒喝多了，胃疼?！毙旎h山拿自己的小碗和郁玦碰杯，“您請了?！?/br>
    郁玦笑著喝了酒，擱杯落桌用指尖轉著玩，隨口拉閑道：“心上人如何了？”

    “不喜歡了?！毙旎h山看著走過來的小黃香，也隨意地答，“沒心肝，脾氣差，喜歡作賤人，我奉陪不起?！?/br>
    “公子上哪兒都是擲果盈車的人物，何必非要吊在那一棵樹上？”小黃香提袍屈膝，沒長骨頭似的倒下來，徐籬山沒推拒沒伸手，由著人倒進自己懷里。緊接著那雙抹了鵝黃胭脂的杏眼笑起來，黏糊糊地把他盯著，“公子，雪天路滑，夜里別回了吧?！?/br>
    “我也懶得折騰啊?！毙旎h山抬指，把他唇上的胭脂擦到下巴上，笑道，“可惜要被我爹打死的?！?/br>
    小黃香也不介意，笑著勾住他的指尖，很有分寸地說：“那您回頭會找我么？”

    那目光火辣辣的，徐籬山浪/蕩地說：“找啊?！?/br>
    小黃香纏著他勾指起誓，心滿意足地起身走了，擺著一張笑臉又入席間去了。

    郁玦在旁邊看兩人親昵，此時說：“那小兔子sao得很，跟他玩一回，保管你走不動道?！?/br>
    “世子爺這么清楚？”徐籬山笑道。

    郁玦被他撇過來的這一眼撓得心尖酥癢，也笑道：“玩過嘛?！?/br>
    徐籬山聞言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郁玦正要說什么，對方已經拿起碗喝光了湯，擱碗落桌，“不早了，我先撤，您慢坐?！?/br>
    “我送你啊?！庇臬i跟著起身。

    徐籬山招手，侍女拿了他的斗篷過來，他披上，偏頭看著郁玦，“聽說您和貴府的幾位庶弟不親?！?/br>
    “嗯?！庇臬i實話實說，“我瞧不上他們?！?/br>
    “我也是庶出，論身份，比您家的幾位更不如?！毙旎h山稍一偏頭，好奇道，“您瞧得上我??？”

    郁玦說：“你和他們，自然不同?！?/br>
    他邁步轉身，徐籬山跟上，“哪里不同？”

    “你騎術遠勝他們，”郁玦稍頓，“長得也是?！?/br>
    明恩公府的馬車停在路邊，見世子出來，隨從立馬行禮。郁玦踩著凳子上車，轉頭見徐籬山站在地上不動，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瞧著，不禁笑道：“怎么了？”

    “我剛回蘭京的時候，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我也在這里待了一段時間了，有些眾所周知的事情，我自然也聽了一耳朵，比如世子您的房中喜好?！毙旎h山后退一步，規矩地朝郁玦行禮，抬頭篤定道，“我不跟您走?！?/br>
    郁玦挑眉，還沒來得及哄騙一二，徐籬山已轉身飛快地躥進文定侯府的馬車，催著小廝掉頭跑了。

    “……”

    隨從吸了口冷氣，正猶豫要不要追上去拿人，突然聽見一聲呵笑，自家世子盯著那輛跑得瘋快的馬車，瞧著還挺高興。

    *

    徐籬山回了侯府，經過花園時剛好被出門遛彎的文定侯逮住，從頭到腳地罵了一通，最后管家扶著把口水都說干了的侯爺回院里休息，徐籬山撓撓頭，一臉無所謂地回了汍瀾院。

    徐籬山進了院子，今夜伺候的人立馬去浴房備水。徐籬山進屋，解了披風往榻上一躺，說：“查查那個小黃香?！?/br>
    柳垂應了，倒著茶水遞過去，輕聲說：“院里少了只‘鵲’?！?/br>
    “回窩傳話去了唄?！毙旎h山喝了茶，盯著墻頂若有所思，“你說去哪兒能偶遇肅王殿下呢，快一個月沒見，怪想的?！?/br>
    柳垂說：“我看你日日快活瀟灑，還以為你忘了這茬?！?/br>
    “怎么會，這可是正經事兒?！?/br>
    “肅王仍在家養傷，怕是不會出門?！绷拐f，“倒是清澧近日總去元凈寺?！?/br>
    “你想說京澄暗中跟著他吧……等會兒?！毙旎h山猛地坐起來，“二殿下近日在做什么？”

    “公事在府衙，閑暇時便抄經尋梅，下棋品茗?！绷乖谛旎h山的凝視中稍頓，“也在元凈寺?！?/br>
    徐籬山目光微沉，“明兒是臘八吧？”

    柳垂說是。

    小廝在門外說熱水備好了，徐籬山起身，“準備一下，明兒我們也去，”他自顧自地找了個由頭，“求姻緣?！?/br>
    第21章 佛寺

    車門打開，徐籬山彎腰下車，看見山路兩側停滿了馬車，今兒是臘八，進香的人比平常多些。

    柳垂從車上拿了件銀白翠紋斗篷給他裹上，帽檐和毛領遮了大半張臉。兩人走到山門口領了香，混在香客中間上山。

    徐籬山這一路上走得慢，途中這里挑枝那里賞花，遇見熟人就停下來說笑一番，看著不像來上香，像冬游。

    登到小山門，路邊搭著粥棚，里頭用大鍋熬著各類干果雜糧，正是佛寺在臘八這天為著紀念佛祖悟道、慈養眾生所施的佛粥，香客百姓們湊一起，倒是很有煙火氣。

    徐籬山自認不是善男信女，肚子也還不餓，沒興致停下來湊在人堆里蹭一碗粥喝，徑直往山上去了。

    又是片晌，山頂響起鐘聲，是住持在大殿帶領眾生超度八苦了。

    這誦經聲實在惹人犯困，徐籬山歇了此時登頂的心思，轉頭往邊上的小山路走，結果沒走一截就被迫止步，一個侍衛打扮的男人站在道上，說封路了。

    這是有貴人在上頭，但應該不是京澄，京澄自個兒都是偷偷摸摸尾隨清澧來的，哪會明目張膽地封路。徐籬山揭下帽子，露出整張臉來，說：“我找二殿下?！?/br>
    “原是徐六公子?！蹦腥瞬徽J得徐六公子，但蘭京有風雅之地專畫才子佳人，名為“玉人箋”，如今徐籬山的玉人箋已然傳遍蘭京，備受吹捧，銷量極高，這張臉算是少有人知了。

    他拱手行禮，卻沒讓路，“請徐六公子出示請帖?！?/br>
    看來上頭的確是京珉，徐籬山搖頭，“沒有?！?/br>
    男人為難，“既然如此，在下不敢讓路?！?/br>
    徐籬山正欲說話，后頭響起一道聲音，“徐六公子？”

    輕聲細語的，有點耳熟，徐籬山轉身一看，來人彎腰從路邊垂枝下走了出來，穿一身怡人的湖水藍，抬手揭開了帷帽，露出一張白皙秀美的臉。

    這不是來得正好么，徐籬山挑眉，“小郎君，巧啊?！?/br>
    “我在后頭聽見有人說話，像六公子，果不其然?！鼻邋⒊旎h山行禮，偏頭看向前路，“怎么封路了？”

    “二殿下在上頭呢?！毙旎h山看一眼清澧，對方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別的什么都沒有，再看一眼那攔路的男人，顯然不認識清澧，他便朝清澧說，“你有請帖嗎，捎我一個?！?/br>
    清澧歉然搖頭，“我不識得貴人，哪來的帖子？”

    徐籬山失望地說：“我看你走這條路，還以為你就是來找二殿下的呢?！?/br>
    “不是的。這條路走上去輕松些，上去就挨著后山，景色清幽，人也少?！鼻邋⒉缓靡馑嫉卣f，“今日人多，我就想著走這條路上山?！?/br>
    “好吧?！毙旎h山郁悶地說，“白走一截，那我們——”

    “沒白走，”前頭一道笑聲，方敏走下來，“我這不是來了嗎？”

    徐籬山眼皮微挑，瞬間就露出笑意，迎上去喊：“方兄！”

    “六公子！”方修走到徐籬山跟前，“這廟里人來人往的，保不定有什么人混在其中，殿下身份尊貴，不妨不行啊，侍衛們也是按規矩辦事，還請六公子莫要見怪?！?/br>
    “哎呀，”徐籬山說，“方兄帶我上去，我就不見怪?！?/br>
    方修笑一聲，“這有何難??？誒，”他像是才看見后頭的清澧，疑惑道，“這位是？”

    徐籬山看一眼清澧，說：“哦，這是我朋友，不是歹人，方兄放心?！?/br>
    “六公子說話，我是信的，那就請兩位隨我上去吧?！?/br>
    徐籬山聞言大剌剌地跟了上去，清澧和柳垂也邁步跟上。路上，他閑聊般地說：“方兄，今兒多虧你，不然我就得折返白走一趟了?！?/br>
    “徐六公子是殿下的表弟，自然與旁人不同?！?/br>
    “哎，表哥向來寬和，待我好也是因著憐惜我，我都知道的，哪像方兄啊，你才是真得表哥信任?！毙旎h山撞一下方修，笑道，“你一說話，那侍衛不置一詞，分明是將你的意思當作表哥的意思了?！?/br>
    “六公子，這話可不能亂說，”方修拍拍徐籬山的手臂，“傳出去不知要招惹什么風言風語！侍衛肯放行，肯定也是知道殿下愿意六公子上去，非是我一人之力，況且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真是要緊事，我是不敢在殿下前面擅作主張的?！?/br>
    他話是這么說，眼里卻掩不住得意，徐籬山心中冷哼，面上卻跟著笑道：“哎呀，我就隨口一說，這也沒外人啊?！?/br>
    “六公子知道分寸就好，對了?！狈叫拚f，“六公子今兒不在街上逍遙快活，怎么跑寺里來了？”

    徐籬山說：“臘八嘛，來上個香，求佛祖保佑我今年不倒霉，順便求個姻緣?！?/br>
    方修驚訝地把他看兩眼，調笑道：“就憑六公子這樣貌，還需要求姻緣，不求都滿地飛了吧！”

    “近來確實有人上府里找我爹，想給我說親，但我爹都拒了，說我性子不好，要找個能管得住我的?！毙旎h山說，“方兄，我不怕你笑話，我這心里啊，有人了，雖然他虐我千百遍，但我仍然拿他當初戀，所以別人我自然是懶得看。不過我瞧我爹是真想給我找個管家婆，所以待會兒上去我得找二殿下好好說道說道?！?/br>
    他這么一說，除了柳垂的兩人都有些驚訝，覺著您這日日花天酒地的，瞧著連心肝都沒有，敢情還有心上人？

    一路說笑著走到山上，果然清泉古石，自然清雅。幾人穿過小徑，前頭石亭靜立，梅花堆遍。竹簾半垂，亭中男子白裘藍袍，眉眼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