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京大家無數，何必非要他，這是醉翁之意在“清澧”啊，徐籬山想。不過，正合他心意。

    “謝殿下賞識?！彼f，“草民一定好好‘看’?！?/br>
    “別讓五殿下看出什么?！本┘偡路鸷靡?，“他性子隨我三分?！?/br>
    徐籬山心中呵呵一笑，說：“草民的安危沒有殿下的事情要緊，為著不影響您與殿下的叔侄情誼，草民也會謹慎行事?！?/br>
    京紓說：“很好?！?/br>
    “……”

    徐籬山安靜等著。

    “……”

    又是半晌，徐籬山有冷又困又暈，著實站不住了，便說：“殿下若沒有別的吩咐，草民就告退了？”

    “待侯府白事一過，你就該走了?！本┘傉f。

    不需要你提醒！

    不需要你警告！

    不需要你恐嚇！

    徐籬山假笑，“沒有您的準許，草民哪也不去?！?/br>
    “你有這個心就好?！本┘偪粗矍叭?，“否則以后再見我，都得跪著?！?/br>
    徐籬山恍惚間膝蓋骨一疼，當真見識到什么叫“眼刀”了。他把唇抿了抿，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草民膝下只有糞土，不值得您剜了它?！?/br>
    “非也?！本┘傉f，“過來?！?/br>
    搞毛！徐籬山乖順地走近，暗自戒備。

    京紓沒讓徐籬山跪下，抬眼用目光摩挲他脖頸上的勒痕，“痕跡消了?！?/br>
    “其實是出門時用雪玉膏遮了遮?！毙旎h山垂眼與他對視，語氣柔順，“殿下的教誨，草民永生不忘?！?/br>
    京紓拆穿，“你心中有怨氣?！?/br>
    徐籬山不否認，玩笑道：“您愿意讓我出嗎？”

    京紓不怪罪他口出狂言，竟略顯認真地答：“看你本事?！?/br>
    “殿下的手段，草民是知道的，草民怕是沒有這個本事?！毙旎h山盯著這副近在咫尺的眉眼，好似在吃醉后放出了一雙熊心豹膽，此時終于露出本色來，“您好男風嗎？”

    這問題大膽且突然，京紓靜了一瞬才說：“不好?！?/br>
    “草民也不好，可就怕緣分天定?！毙旎h山又平白生出一副婉轉柔腸，語氣甜蜜，“無緣無故入我夢，您是我的夢中人，還是紅塵客？”

    京紓目光微凝，沉默一瞬，突然起身拽過徐籬山的腰帶，猛地將他推至亭邊丹柱上。

    “砰！”

    后背撞得生疼，徐籬山悶哼一聲，伸手握住腰帶上的手腕，苦情貽笑：“說不得前世是草民負您，今生老天才教你我身份懸殊，還生出不虞之隙?！?/br>
    話音落地，他被迫轉身，后腰抵住圍欄猛地懸空，栽了下去。

    湖水寒骨，徐籬山在水中打滾，浮出水面望著京紓，渾身哆嗦。

    “突然瘋了?！本┘傆门磷硬潦?，居高臨下，語氣冷寒，“腦子涮干凈再起來?！?/br>
    活爹，凍死我了！

    徐籬山心中狂怒，費勁力氣游到圍欄邊，探手抓住，濕漉漉的半截身子從水中出來，水花四濺。他倚靠圍欄，吹掉鼻尖水珠，又露出那副虛偽乖順的嘴臉，只是語氣還“瘋”著，是挑釁，是哄慰，“草民只是想告訴您。只要您凡心不動，草民就尋不到您的破綻，出不了這口怨氣，永遠是您袍下微塵?！?/br>
    許是這笑話太新鮮，京紓難得好奇，“否則？”

    徐籬山眼尾輕揚，捧出一道繾綣酥骨的目光，“那我自然就是紓郎的懷中情郎，身下鴛鴦，夜夜叫給紓郎聽……喂?！彼康匦ζ饋?，笑得開懷，笑得天真，“您耳朵紅什么？”

    京紓沒說話，抬腳踹向圍欄，把這厚顏無恥的登徒子震下湖中，砸得水花四濺。

    第12章 往事

    夜色深寒，汍瀾院歇了大片的燭火，只剩寢屋昏黃一片。

    徐籬山裹被坐在床上，懷里捧著湯婆子，時不時打個哆嗦。柳垂將熱湯端到他面前，“好好的，發什么瘋？”

    徐籬山將雙手從縫隙中伸出來，顫顫巍巍地握著碗，一邊打擺子一邊喝。熱湯下肚，他呼出一口濁氣，緩了緩才說：“人不都是突然瘋的，誰發瘋還提前預警??？”

    “是，你瘋夠了?！绷拐f，“也凍爽了?！?/br>
    徐籬山把熱湯咕嚕下肚，遞過碗，說：“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風流嘛?！?/br>
    “嘴上逞強。肅王真要你死，你還風流得起來？”柳垂接過碗，放回屏風外的圓桌上。

    “那自然是要怕的，不過……”徐籬山瞇了瞇眼，樂得不行，“沒想到京紓走的是純情路線啊，一撩還紅耳朵了?！?/br>
    “奉勸你別浪到肅王頭上?！绷购眯南鄤?，“哪怕他待你的確有幾分仁慈?！?/br>
    這話徐籬山聽不得，立馬哆嗦給柳垂看。

    柳垂幾不可察地笑了笑，隨后說：“肅王何等尊貴，又生得那副皮囊，為何至今都不娶妻納妾，甚至連個貼身侍女也沒有？”

    “因為他不近女色?！毙旎h山想起今日亭中問答，補充道，“也不好男風?！?/br>
    柳垂說：“肅王這樣的身份，哪怕不近美色，也早該有一門婚事?！?/br>
    “因他不欲娶妻?！毙旎h山說，“他是陛下唯一在世的弟弟，又深受重用，脾氣也不好，不管是為著君臣之誼還是兄弟之情，陛下都不好強迫他娶妻。何況，他這門親事可不好挑?！?/br>
    肅王妃既要有家世門楣，又要有賢名美名，母家權勢卻不能太過，綜合來看，選個家世顯赫卻無實權的高門嫡女最合適。

    “肅王十八歲那年，太后想把自己剛及笄的侄孫女許給肅王，肅王當場拒絕，態度堅決冷漠，把姑娘氣得一路哭跑出宮，鬧得很不愉快?！绷箍粗旎h山，“那姑娘就是文定侯府的嫡小姐，你的大姐?！?/br>
    徐籬山吃了個陳年舊瓜，評價道：“太后的心太野了?！?/br>
    太后出自文定侯府，是老侯爺的親妹，后來侄女也入宮為妃，封號“賢”，生下了二皇子。如此，文定侯府已然樹大招風，若是再把嫡女嫁入肅王府，那可真是“一門三杰”，太不得了了。這般情形，哪怕京紓相中了文定侯府的姑娘，也不會輕易娶她，雍帝那邊也得斟酌。

    柳垂又說：“兩年前，長寧侯府的嫡小姐來蘭京游玩，在城門口撞見輕袍策馬、公辦歸京的肅王，一見傾心?！?/br>
    這事徐籬山知道。

    長寧侯府嫡小姐，不就是褚鳳他妹——褚鴛嗎？

    這褚鴛雖是長寧侯府的嫡小姐，卻并非同褚和、褚鳳一母同胞，而是長寧侯的續弦所出。當年長寧侯的原配夫人在生下褚鳳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沒等多久長寧侯就續弦再娶，為著這茬，褚鳳向來不和繼母、褚鴛親近，對他老子也是一翻一個白眼，經常把人氣得手搗胸口。

    褚鴛是侯府唯一的女兒，自小受寵，性子也張揚外放，比多數閨中女兒都大膽許多。那時她對肅王一見傾心，翌日便找上肅王府，登門送禮，多次偶遇，寫送情牘，當眾示愛……總之辦法想盡卻還是半點效果都沒。

    后來，褚鴛不知道是受了“郎心似鐵”的刺激，還是怎么就傻了，竟然在某回肅王巡查京郊大營、在路上茶館暫歇的時候偷偷跟了進去。說起來也令人敬佩，她在身上戴了藏著春/藥的錦囊，故意靠近肅王被抓時伸手打翻茶杯、弄濕了錦囊，激發了藥性。趕巧的是緊接著就有一批死士闖入茶館，刺殺肅王。

    當日，肅王血洗茶館，將褚鴛打翻茶杯的手腕砍了，押回金昭衛大牢。消息一出，長寧侯馬不停蹄地趕到蘭京，在雍帝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暈死過去后才被抬回去。后來褚鴛被長寧侯領了回去，至今未出家門半步。

    彼時聽說此事，徐籬山就尋思這事太過巧合，褚鴛大可能是被利用了，但雍帝仁慈，她才能是不知者，可以從輕發落，留條性命，否則她就是合謀刺殺，長寧侯府都得受牽連。長寧侯府原本就不太出風頭，一家子富貴閑人，因著此事愈發式微，好在世子褚和爭氣，得雍帝賞識進了刑部，尚有重振門楣的機會。

    徐籬山呼一口氣，說：“我知道，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我：勾搭京紓沒可能?！?/br>
    “這點不用我說，雖然你向來自以為世間第一金疙瘩，人人都愛?！绷乖谛旎h山齜牙咧嘴的控訴下毫無感情地微笑了一下，“我是想告訴你，肅王在哪里，危險就在哪里。他位高權重，身邊卻也殺機四伏，你與他走得太近，不論是敵是友，都要招來禍患?！?/br>
    徐籬山收斂表情，說：“我知道。京紓中毒已久，誰這么恨一個十四五的少年？誰能得到‘美人笑’這種稀罕的劇毒？又是誰能把毒下給他？剛才我就在想，這次楊峋能害京紓，是因為他是京紓自己提拔的下屬，能得京紓三分信任，再者我猜測他下的應當是無色無味的迷藥、軟筋散一類的東西，所以京紓才失手中招?？伞廊诵Α⒎菬o色無味，不可能毫無聲響地就下了。我聽說京紓幼而岐嶷，從小就愛冷著臉裝正經，又幾乎是雍帝養大的，文武兼修，中毒那年也不該是個小傻白甜?！?/br>
    柳垂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當年給京紓下毒的是他的身邊人，至少是不被他太防備的人?！毙旎h山伸手揉了揉脹痛的太陽xue，“哎呀，算了，不想這個了，我得先想想怎么去五皇子府?！?/br>
    他這幾次去肅王府都是抄小道走側門，柳垂一路都注意四周，確認沒有尾巴。再者，肅王府沒有鄰居，門外道上十步一守衛，盯梢的也不好找地方，又恰逢時機好——這段日子每天都有諸如文定侯之流上肅王府探望重傷歸京的肅王殿下，以此獻殷勤，馬車出入不比平常顯眼——徐籬山猜測這是京紓默許的，為的就是不讓人注意本不該出入肅王府的“徐六”。因此他才沒有過度隱藏自己，可去五皇子府就不同了。

    柳垂說：“明日我去查查五皇子平日的行蹤?！?/br>
    徐籬山打個響指，“么么噠?！?/br>
    柳垂轉身離開。

    *

    蘭京有座鋪子叫“不挑不揀”，任何人都可以來鋪子里賣任何東西，買任何東西，鋪子作為交易雙方的中間人，兩頭掙錢，兩頭吃飽。

    天愈發冷，京澄出門時戴上了薄風領，繡金披風，氣質不俗。不挑不揀的老板認得他，見馬車停在門外就親自迎了上去，寒暄著將人引上二樓。

    入了雅間，京澄呼出一口冷氣，落座道：“聽說店里上了一種香膏，床上用的？”

    “您消息靈通?！崩习迮踔毁F肚，笑瞇瞇地說，“那膏清香不膩，可以讓人放松，適度助興，但不傷身體，也不上癮?！?/br>
    京澄抬抬下巴，老板立馬叫人去把香膏拿來。罐子精致小巧，京澄放在指間摩挲打量片刻，說：“這罐子上的銀墨鴛鴦甚是靈動喜人，還真有交頸纏綿的意思?！?/br>
    老板說：“賣家自個兒描的?！?/br>
    京澄打開罐子，輕輕一聞，確實香氣清幽，甚是好聞，脂膏也細膩柔潤。他把罐子扔給侍衛，說：“我要了?！?/br>
    “您識貨?！崩习遑Q起一根手指，“一百兩?！?/br>
    “這賣家倒是會坑錢，不過好東西嘛，多少都值?！本┏问疽馐绦l給錢，隨口道，“賣家是誰？”

    老板接過錢，面上的喜色變成猶豫，“這……您知道的，咱們店里買賣有規矩，不能透露雙方身份?！?/br>
    “咱們是老交情了，你給我個面子嘛?！本┏涡ζ饋?，不帶半點煞氣，“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今日成全我，改日我也成全你?！?/br>
    反過來說，今日若是不成全……老板抬袖擦臉，苦澀一笑：“好吧，您是小祖宗，草民得罪不起。但求您好歹也給草民留點顏面，以后還得做生意呢?！?/br>
    京澄不耐煩地說：“不說是你說的，行了吧？”

    “誒，您這么說，草民就信?！崩习逭f，“賣家許是剛回文定侯府的那位六公子?！?/br>
    “哦？”京澄挑眉，“他就那么大剌剌地來？”

    老板搖頭，“天暗了才來的，戴著帷帽呢，不過夜里風大，那紗吹起一角，露出他半張臉來——看臉認人，絕對沒錯?！?/br>
    “這徐六會玩兒啊?！本┏慰聪蚴绦l，“去，找一天放了船，我要請他游湖?！?/br>
    第13章 花月

    攬月湖在香塵街上，兩岸店鋪夾立，花舟橫波，畫舫競渡。蘭京平日沒有宵禁，待到夜間，湖面花燈各色，能照破半壁天。

    徐籬山走到橋頭，找到掛了“兔兒燈”的畫舫，遙遙一招手。那畫舫上的隨從便上岸來，引著他上船，挑起門簾請他進去。

    門簾后華燈耀目，徐籬山脫了帷帽，解下披風，看向小幾后的人，笑道：“公子請我？”

    “閑暇一聚?！本┏我残?，“坐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