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大總裁終成鴨子
小草的四十五歲的生日禮物是幾縷格外刺眼的白發和一場無差別清除人類的瘟疫。 在各個大小地區準備進行一刀切的封城策略之前,小草連續開了二十個小時的車趕回老家。 整段艱辛的路程,她總共睡了五個小時。 是的,小草不僅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還擁有屬于自己的小轎車。 歷經城與城逐漸愈發嚴防死守的重重關卡,小草終于在防疫人員的層層阻攔之下見到了哥哥。 奇怪的是,甘吉足不出戶,卻是鎮上第一個發病的可憐人。 病毒仿佛從天而降,專門針對善良的甘吉。 此時的我在人群背后,看著小草與他們賠笑,商量,爭執,妥協,沉默,痛哭,宛如聳立的竹子一節一節地彎下堅韌的腰,直到它幾乎是被折斷般卑憐地匍匐倒地——小鎮的醫療系統不發達,又面臨出入封禁的狀況,被小診所診斷疑是肺部感染的甘吉只有等死的份。 病毒的發展史比人類發展史要深遠得多。 人類毫無準備地、只能用死亡來迎接舊日支配者的到來。 這種傳染病來得迅猛又神秘,讓人摸不清誰到底是零號病人。 這個時候,憤怒之神比死亡之神更快獲得人類的寵幸。 人們憤怒于被囚禁,憤怒與被拖下水,憤怒于經濟損失,憤怒于不了解這種病毒,憤怒于沒辦法挽救親人的性命。 不過憤怒歸憤怒,他們集結起來,想要討伐最先染病的人的計劃還未實施之前就被平息下來。 這種平息既有政府的管控,也有人性的覺醒。 當他們遠遠地看見院子的大門口被貼上封條,一群身穿白色防疫服的醫護人員進進出出,那驚悚且真實的場面如同近距離觀察病人在手術臺上被開膛破肚。 憤怒被恐懼代替。 圍堵的人群慢慢向后撤退,先是一個人跑去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羊群效應代替了政府發揮著良好的管束作用。 人們不約而同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他們覺得若是再不快逃跑,那么被抓去解剖的就是自己了。 每個人害怕離開自己的家門,就如同離開具有防疫效果的保護圈。 他們把家的那三分四畝地當成是孫悟空畫出的圈,好似只要不出去,那么未知之物就不會逮著自己。 事實上,渺小的人類根本沒有多少辦法能夠快速地擒住這種將會持續三年的傳染病。 人們紛紛戴上口罩,戴上一切能夠屏蔽自己有一丁點機會吸入病毒的可能性的防護罩。 有口罩的戴口罩,沒有口罩的自制一個口罩。 有人用紗布,有人用紗巾,有人用衛生巾,有人用三角褲,有人用胸罩里的海綿,有人用從衣服裁下來的碎布,有人用膠水與瓦楞紙合成的裝飾品,也有人用從礦泉水瓶剪下來的塑料殼作面具。 這看似滑稽的集體性的手工活動,其實是一種無計可施的悲哀表現。 你們問我為什么這么了解? 因為第四世,我降臨在這個小鎮,降臨在鴨圈子里,降臨在甘吉的懷里。 甘吉對我很好,就像小草對我那樣的好。 這兩兄妹都是歹竹出好筍。 我之所以說甘吉對我好,是因為我本是甘吉養來吃的鴨子。 噢,我忘了和各位說: 我是鴨子。 是嘎嘎叫的那種鴨子。 不是賣的那種鴨子。 唔,賣也行,但是只能賣給小草。 甘吉沒有吃掉我,可能是看在我和他都是殘疾的份上。 甘吉不知道什么是殘疾,但是我著知道。 我是一只長短腳的鴨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甘吉發現我與兄弟姐妹的不同之處后便把我妥善地分置在獨立的小圈子里。 因為殘疾,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甘吉喜歡把我放進他斜挎在胸前的布包里出門溜達。 不管遇到的是熟人還是陌生人,總之一旦與甘吉有一刻的眼神接觸,甘吉便會把我從兜里掏出來,然后舉在人們的眼前傻笑。 我是甘吉生平中排行第二位值得炫耀的寶貝。 小草才是甘吉生平中排行第一位值得炫耀的寶貝。 甘吉把對meimei的思念投放在我的身上。 甘吉哄我睡覺,喂我吃飯,給我洗澡,帶我溜街,還和我講述小時候的meimei有多么調皮。 在甘吉的認知與講述中,小草是超出他所認知的親緣關系的抽象之物。 小草不是誰的meimei,誰的女兒,而是脫離集體的個體視為超乎自然界的存在。 小草是一種獨立的、神秘的、快要瀕臨消失的死語。 厲害吧。 上述皆是從甘吉那對meimei充滿向往與崇拜的話語當中一字不漏地向各位傳達的。 每當甘吉用著復雜的詞匯描述與meimei有關的一切,我都覺得甘吉是起乩了。 小草有本事是客觀的。 小草不僅每月給哥哥寄生活費,還為哥哥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了。 如今,任是誰看見小草的穿著與氣質,都會覺得她是那種在外地靠自己打拼多年的小老板娘。 我的小草啊,買了房,開上車,變成我高攀不起的富婆啦。 話說回來,各位肯定很好奇今世的我為什么沒有追隨我原本的女主人。 我沒有離開,不是因為我舍不得甘吉的喂養,而是甘吉離不開我的陪伴。 甘吉是孤獨的守墓人,獨自與年歲作抗爭。 我想陪著甘吉,因為我能從甘吉的回憶里津津有味地貪食那些我所不知道的小草。 一歲的小草最先學會的詞匯不是爸爸mama,而是豆腐。 四歲的小草終于明白自己在家庭所處的現狀叫做孤立。 七歲的小草因為爬樹而摔折了小腿。 八歲的小草為了保護女同學而與校園惡霸單挑。 十歲的小草不負親爹的管教而在屋頂拉屎。 十二歲的小草在講臺上說未來要開一間屬于自己的豆腐店。 十四歲的小草把沾血的衛生巾扔到二哥的臉上。 十五歲的小草和親爹說家里有四個看不見的jiejie在飄蕩。 十六歲的小草逃離家庭。 二十歲的小草攢下第一筆五萬塊錢。 二十四歲的小草說她有了男朋友。 我對男主人口中的小草有著極強求知欲的、不可自拔的、上癮性的迷戀。 只是,我越是完整地拼湊出小草的前世今生,便越是苦惱對小草那難以抑制且與日高漲的愛——我苦惱于生命只有短暫的幾十年。我瘋狂地渴望與小草這個女人永生永世地在一起,哪怕是我和她融化成一塊沒有生命屬性的鐵水。 然而,我還未盡興,唯一保存幼年小草的故事的漂亮匣子便被死神看上了。 死神要把它拿去墊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