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節
“比如信仰和道義……”劉三吾便緩緩答道:“說多了公爺也不懂,恁只要知道,我等沒有謀私,問心無愧即可?!?/br> “那你圖個啥???”湯和確實不懂這些人的腦回路。 “當然是為我教爭一線生機了……”劉三吾說著,臉上終于浮現出痛惜的神情:“只是此番失敗之后,怕是要被邪門歪道取代二十年了?!?/br> “你說的邪門歪道是指楚王殿下的國子大學吧?”湯和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他知道跟劉三吾這種宗教瘋子狂信徒,再詐唬也沒有用。還是心平氣和的交流吧。 “可以這么說?!?/br> “但據老夫所知,人家國子大學里也學四書五經,還把勞什子經學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睖筒唤鈫柕溃骸八卫舷壬R終前老夫還奉旨去看過他,他跟老夫也說國子大學才是儒家的未來。你們不是把宋老先生當成盟主嗎?為什么不信他的?” “那是宋太史為了子孫著想,在老六的脅迫下說的違心之言!”一直波瀾不驚的劉三吾聞言卻破防了,臉上的肌rou都在抽動,充滿怨毒道:“六王爺逼人太甚,宋太史晚節不保,他在國子大學說的話,我們是一概不信的!” “好家伙,人家親口說的都不算數,還得你們認可才行?!睖投急欢盒α耍骸斑@比皇上還厲害呢?!?/br> “厲害的不是我們,而是我教?!眲⑷嵊只謴土俗屓说疤鄣钠届o道:“國子大學打著‘兼收并蓄、學以致用’的旗號。把那些雜學提高到與經學并駕齊驅的地步。楚王利用手中的權力,更是將那些雜學引入了科舉,其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不及時撥亂反正,亡我圣教者,必是楚王也!” 他最后又強調一遍道:“誰看不到這一點,誰就是瞎子,看到了不承認,就是叛徒。宋濂也不例外!” “我看你是個瘋子還差不多!”湯和該問的都問完了,便揮揮手,讓錦衣衛將其帶下去。 …… 其余的涉案官員,雖然不像劉三吾這么狂熱,但也抱有同樣的觀點——我犯法了,但是我沒有錯。你可以用王法懲罰我,但不能在道德上指責我。 他們甚至還反過來大肆批評堂上審訊他們的官員,立場太不堅定,根本不是純粹的孔孟門徒。應該立即幡然悔悟,跟他們一起為圣教存續肝腦涂地、死而后已才對。 這幫家伙是真覺得自己的行為非但不丟人,反而很光彩,所以都對自己的行徑供認不諱,而且也不替同黨隱瞞,生怕他們的光榮之舉被埋沒了一般。 所以非但涉案的近百名官吏一個都沒漏網,還有很多平日里跟他們志同道合,但這次并沒有參與科舉舞弊的官員,也被他們拉下了水。 于是最后擺在朱老板面前的案犯名單上,足足列了兩百五十人之多…… 朱元璋都驚呆了,反復翻看這些密密麻麻的人名,詢問太子道:“確定沒有刑訊逼供?逼他們攀咬同黨?” “是有用刑的。但都是在他們招供之后,主審官覺得他們招的太容易,才會用刑看看有沒有詐的?!碧右彩菬o語道:“但用刑之后,供詞依然如故……” “這樣啊?!钡煸斑€是費解道:“不過用得著這么多人參與嗎?整個貢院的內簾官、外簾官,還有監試官加起來,也沒這么多人吧?” “確實沒有?!碧訜o奈道:“但那些犯官言之鑿鑿的說那些人就是他的同黨,法司也只能把那些人的名字都列上?!?/br> “這樣也行?”朱元璋聽的一愣一愣,問道:“這是跟他們有仇嗎?” “不是,都是那些犯官的故交好友、同鄉同門,關系遠的還不攀扯呢?!碧觾墒忠粩?。 “這不純純有病嗎?”朱元璋放棄了探究這些犯官心理的想法。他只是負責送他們上西天。 “看來咱又得大開殺戒了。這才消停了幾年???”但他還是很郁悶,提起朱筆,在名單上一邊畫勾,一邊冷笑道: “咱本以為殺了胡惟庸,廢了宰相,撤了中書省,這幫文官就能老實了,至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但現在看來,咱是錯的。他們依然如故,死不悔改!而且行事更加猖狂愚蠢!” 朱元璋越說越生氣,甚至都懷念起胡惟庸道: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至少人家胡惟庸面子上從來都是規規矩矩,而他們狂到連規矩都不講,蠢到連表面功夫都不會做!” “父皇息怒?!碧訌呐詣窠獾溃骸斑@也是因為這些年朝廷官員更替太頻繁所致,除了個別部門外,各衙門長官普遍就任不到一年,還沒學會還怎么當大臣,便被革職論罪,輕則罷官,重則殺頭。新換上的官員也是如此……越是新手,就越不稱職,越不稱職就越容易被論罪,惡性循環了屬于是?!?/br> “那是因為這些文臣一茬不如一茬,咱有什么辦法???”朱元璋悶聲道:“都當上尚書侍郎了,還需要咱教他們怎么做官嗎?” 說著他看一眼太子道:“你又要給他們求情,對吧?” 第一一四二章 國子大學的用處 所謂知子莫如父,朱老板對太子的心思了如指掌。 “是,兒臣是想替他們求個情?!碧颖阋膊欢等ψ恿?,沉聲道:“事實已經證明,光靠殺人解決不了問題。官員殺了一茬又一茬,換上來的沒幾年就又回到老路上?!?/br> “那也不能不殺!”朱元璋卻吹胡子瞪眼道:“能老實幾年算幾年,不老實了再殺?!?/br> “那什么時候是個頭???”太子苦笑道。 “等到過些年,大學生能接班了就好了?!敝煸皭灺暤?。 “倒也是,兒臣也對大學生抱有很高的期望,這股新鮮血液一定能洗滌官場的?!碧狱c頭道。 “是,不過他們有問題也不要緊?!敝煸包c點頭,獰笑道:“國子大學現在就能每年給朝廷提供上千大學生了。五年后每年的畢業生甚至多到兩三千,到時候咱就再也不用擔心沒人做官了!終于可以大開殺戒咯!” “……”太子登時一腦門子汗,敢情父皇還一直收著呢。 這下他原本想好的詞兒,全都沒法用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話雖如此,但大學生還都太稚嫩,現在說接班還太早,揠苗助長只會適得其反?!?/br> 頓一下,太子又道:“且這次的科場舞弊案,背后其實是儒教和國子大學的道統之爭。如果對涉案的官員和舉子處分太重,只會讓兩者徹底水火不容。而兩者其實本來是可以并存的?!?/br> “嗯。咱明白你的意思,”朱元璋點點頭:“你對儒家有深厚的感情,不愿意看著他們走向末路?!?/br> “父皇,兒臣并非……”太子趕忙解釋道。 朱元璋卻抬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接著道:“其實咱聽了那么多書,又何嘗不知儒家的重要?這大明,這華夏,還得靠他們粘著呢,沒他們就散架了?!?/br> “是?!碧勇勓运闪丝跉?,輕聲道:“儒家縱有千般不是,但絕對不能拋棄他們。少了他們的教化,這國家撐不了多久,就會亂套的?!?/br>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像漢朝那樣,分為儒生、文法吏,儒生只管教化禮儀,其余的都交給文法吏?!敝煸包c點頭道:“其實儒家內部不也分通儒、師儒嗎?咱跟老六當初創國子大學,就是奔著培養通儒的方向去的。不然也不會把孔夫子供在雞鳴山頂?!?/br> “就那小廟……”太子無奈苦笑,又正色道:“而且國子大學所謂的通儒,與儒家所謂的通儒,完全是兩碼事的?!?/br> “在儒家看來,儒者,區也。言其區別古今,居則玩圣哲之詞,動則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當時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納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講誦而已,無能往來,此俗儒也?!碧颖憬o父皇糾正概念道: “所以與通儒相對的,不是什么師儒,而是俗儒。師儒是最厲害的儒者,所謂‘正儒有三等,通儒為上品’。其必須要德進于己,力施于人?;?,佑乃歸乎天;化之不及,咎乃責乎己。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儒人至此,雖未造極,但已是僅次于圣賢了?!闭f著他苦笑一聲道: “國子大學說自己培養出的就是通儒,那外面的儒家子弟算什么東西?見了面還得執弟子禮不成?” “行禮有什么問題嗎?”朱元璋卻反問道:“孔夫子不也說了,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嗎?以后咱還就讓他們給大學生行禮了!” “話是這么說……”太子哭笑不得道:“但作為一個集團,他們不能甘居人下啊?!?/br> “你這才說到點上了,什么狗屁之爭,道統之爭,統統都是權力之爭?!敝煸斑@時放聲大笑道:“咱早就看穿了這幫讀書人,說的比誰都冠冕堂皇,心里頭卻還是放不下的蠅營狗茍?!?/br> “那兒臣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币娮约旱恼摂啾唤o父皇推翻,太子也就不想再勸諫下去了。 “喲,生氣了?”朱老板見狀,反而態度軟化下來,便改口笑道:“也對,咱爺們之間總沒有蠅營狗茍吧?看來路線之爭也確實存在?!?/br> “是?!碧硬唤Φ溃骸案富室埠?,兒臣和老六也罷,都是單純為大明好,只是不可能總是看法一致?!?/br> “是啊?!敝煸包c點頭道:“現在看來那小子跟咱更像一點。而你更隨你娘一些,所以你兄弟倆是絕配。他可以很好的輔佐你,但你也得管住他,不能讓他信馬由韁,不然肯定會亂套?!?/br> “是?!碧涌嘈Φ溃骸霸趺凑f他也是我弟弟,肯定會聽兒臣的?!毙恼f那跟自己現在干的活也差不多,不過再一想,管個小爹總比管個老爹強。 “行吧,老大你都開口了,咱還不得遵命?”朱元璋也就順勢送太子個人情道:“這樣吧,這回咱只殺主謀劉三吾、董倫,泄露考題的趙瑁,還有朱善、張溥那二十名考官……” 頓一下,他又補充道:“至于那幫舉子,也只殺散布考題的彭奎、姚川幾個,其余的就通通流放云南。老六不是嚷嚷著缺人嗎,都發給他當苦力去?!?/br> “父皇仁慈?!碧訚M意的點點頭,他這次主要的目的,就是給那四百多名舉子求情。但這種事也是講策略的,所以他先不提舉子,而是先給涉案官員求情。 他知道父皇最恨被人欺騙,所以涉案官員大概率是保不住的,而且他也不是什么人都保的濫好人。故意給他們求情,就是為了讓父皇駁自己一回。因為朱老板絕對不會連駁他兩回面子,所以再開口給舉子求情,就十拿九穩了。 只是沒想到父皇已經預判了自己的預判,倒讓他不好得寸進尺了。沉吟一下,太子便道:“這樣也好,云南現在不是一般的缺人,三江以內的州縣,基本都還是空架子,現在又收復了三江以外,一下子多了二十多個府,老六都快愁死了,天天跟兒臣要人?!?/br> “呵呵呵……”一提起這茬,朱元璋就忍不住得意的笑:“沐英的定邊之戰打的好啊,一戰全殲了思侖發的三十萬大軍。什么天南一霸麓川國,就這?” 太子不禁暗笑,也不知是哪位陛下,當時急得直蹦腳,生怕云南局面因此崩壞,竟又動員了二十萬大軍要去支援云南…… 第一一四三章 朱老板又不做人 定邊之戰的勝利,麓川國的覆滅,讓朱老板這陣子心情一直都很不錯。就像征南大軍收復云南時那樣,看什么都順眼,所以才能從輕發落一干案犯。 要是景東府淪陷那會兒案發,他能把涉案人員都喀嚓咯…… 于是洪武十八年的科場舞弊案,就以這樣一個相對較輕的處置結果,宣告結案了。 但其實還有兩個案犯沒處分呢…… 父子倆沉默片刻,還是朱元璋主動提起那倆貨道:“怎么在卷宗里沒看到老七老八的名字?” “是兒臣吩咐,所有涉及七弟八弟的案情,都直接向我稟報。所以法司的卷宗中,都隱去了關于他兩個內容?!碧由袂榧m結道:“其實也不多,就是劉三吾供述說,齊王幫他們知會了潭王,讓潭王不要多管閑事。僅此而已?!?/br> “什么叫僅此而已?!”朱老板對太子輕描淡寫的態度很不滿意,拉下臉來呵斥道:“老八管的是什么,是錦衣衛!是咱的耳目眼線!他不管閑事,咱就瞎了聾了知道嗎?!” 朱元璋越說越生氣,重重拍著御案道:“再說他那是不管閑事嗎?他那是給科舉舞弊團伙充當保護傘,而且對付的還是他的親六哥!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必須要嚴懲不貸!” “父皇息怒,老八還是太年輕,根本沒想到會是這種后果。老六不也替他求情了嗎?”太子趕忙勸道,趕忙苦口婆心的勸說,唯恐老爹脾氣上來,一沖動要了老八的命。 “他不做人老六還得做人,不替他求情還能怎么辦?!”朱元璋沒好氣道,說完他瞥一眼太子,才想起這也是老八他哥。 “你們是他哥又怎樣?老子還是他爹呢?但他犯了罪,一樣得狠狠收拾!” “兒臣已經命他在王府反省了,不許任何人進出他的潭王府?!碧用Φ?。 “這叫什么處罰?諾大的王府里,那么多人伺候著,他一樣能花天酒地!”朱元璋不滿的吩咐道:“馬上給他換個地方,把他白衣關到大宗正院里去,先關上他十天禁閉,咱再親自審問他,到底讓老七抓住了什么把柄?!” “是,父皇?!碧又缓贸谅晳?,回頭再跟母后求情去。 “還有那個該死的老七!”朱元璋又把矛頭轉向了齊王,咬牙切齒道:“平日里就殘暴不仁,虐待軍民,咱申斥他多次,依然屢教不改!這回居然敢把手伸到朝廷來,公然干預科舉開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準備造反嗎?!” “這個……”太子一陣心累,他都不記得給老七求了多少回情了,這回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口了?!斑@個老七,這回實在是不像話,應該把他弄回來,好好教訓教訓了?!?/br> “嗯……”難得太子支持他一回,朱元璋卻慎重起來,沉聲問道:“京城的事情,老七應該已經聽到風聲了吧?” “應該?!碧狱c點頭,老七既然能把手伸得這么長,說明他的眼睛時刻都盯著京城?,F在殿試已經過去十天了,他在青州那邊肯定已經得到信兒了。 “聽說青州民風彪悍,他在那里著實招納了許多亡命之徒,還命護衛軍接手了青州的城防,不讓地方文武登城夜巡……”朱元璋的眉頭越皺越緊。 太子已經明白了父皇的意思,說白了就是擔心這時候派人去召回老七,會刺激他鋌而走險。 這絕不是杞人憂天,要知道老七已經是擁有齊裝滿員三衛護軍,和自己的王國勢力的藩王了……當初朱老板唯恐兒子們鎮不住地方文武,拼命給他們加的碼,現在卻成了收拾他們的障礙了。 而且這兩年老七岳父江陰侯吳良,靖海侯吳楨兄弟倆相繼暴斃,老七一直懷疑是錦衣衛所為。加上自身也是三天兩頭被父皇責罵,情緒據說很不穩定…… 萬一要是老七狗急跳墻,來個扯旗造反,可就太難看了。而且青州地處山東中心,一旦造反,全省都會受影響。父皇能不慎之又慎嗎? …… “要慎重啊父皇?!碧虞p聲道。 “是啊?!敝煸白猿暗男πΦ溃骸澳跽铣岚蛴擦?,老子要收拾兒子還得掂量著來,真他娘的可笑!” “怎么說也是大權在握的藩王嘛,正常?!碧影参恳幌赂富?,心中卻五味雜陳。他還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真心實意覺得老六真他么有遠見呢。 但把老七弄回來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