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湯?！焙┯褂址愿酪宦?，便有光祿寺的差役提著保溫桶和碗籃，開始給跪地黨發姜湯。

    早在先秦時期，我們的祖先就發現了保溫的方法，除了加熱外還有隔熱。銅制、陶瓷、木制的保溫籃、保溫筐、保溫盒、保溫桶，早已應用在民間生活中，更不用說專辦筵席的光祿寺了。

    光祿寺的保溫桶是雙層大木桶，夾層中填充熱水，來保持桶內溫度。所以姜湯倒入碗里時，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呢。

    跪地文官們捧著熱碗，小口喝著姜湯，感受著早就凍透了的體內，一點點生出熱量，這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當然要是能放點紅糖就更好了……

    “多謝胡相……”暖和些之后，文官們紛紛向胡惟庸道謝，并致歉。

    “之前是咱們誤會胡相了?！?/br>
    “胡相是愛我們……”

    “對不起，胡相?！?/br>
    “你們不用謝我?！焙┯箙s擺擺手道：“要謝就謝皇上跟太子爺吧，本相不過是奉命行事?！?/br>
    “都謝都謝?！?/br>
    “太子爺仁慈啊?！蔽墓賯儽愎蛔?，一起朝著東宮磕頭不迭。

    卻沒一個謝皇帝的……對朱老板，他們只有滿心的‘侯立謝’。

    ……

    “九成，差不多了吧？真打算再跪一宿？”胡惟庸親手將一碗姜湯遞給帶頭的禮部尚書鄭九成。

    “謝胡相，皇上松口了么？”鄭九成雙手接過瓷碗，顫聲問道。

    “……”胡惟庸搖搖頭：“太子爺正在努力?！?/br>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執拗，所以鄭九成并不意外。

    胡惟庸說著，又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奉天門城樓道：“老四帶著他手下的五百府軍，已經在上頭等一天了。要不是太子壓著，早就放下來削你們了?！?/br>
    “老四老六，皇上的文武爪牙！”鄭九成恨聲道。

    “唉，這要杠到啥時候啊……”胡惟庸嘆了口氣，仿佛才想起來似的說道：“哦對了，宋太史已經進京了?！?/br>
    “是么？”這消息可比姜湯管事兒多了。鄭九成登時像打了雞血，全身充滿了力量道：“太好了！太史公一到，我們就有主心骨了！”

    “是啊，呵呵……”胡惟庸一陣皮笑rou不笑，這些儒家官員真可笑，不以官位論地位，而以文章水平、師承關系論高下。

    宋濂不過區區書生，他能玩的過誰??？

    ……

    承天門城樓上。

    太子靜靜看著這一幕，那鄭九成口中的文武爪牙立在他左右。

    三人站的位置稍稍靠后，這樣他們能看見下頭，下頭看不見他們。

    “大哥也太善了，跟這幫雜碎客氣什么??？”朱棣不爽的嘟囔道，他還等著今晚凍死一片呢。這下估計是沒戲了?！斑€給他們姜湯被子，怕他們堅持不下去么？”

    “你是在說我人善被人欺么？”太子瞥了老四一眼。

    “臣弟不敢?！崩纤内s緊搖頭。

    “我這是在釜底抽薪而已?！碧舆€是解釋道：“這種時候暖他們一下，他們的怒火和意志就會不由自主的大大減弱。他們的態度松動了，才好接受談判的結果?！?/br>
    “跟誰談，鄭九成么？”老六問道：“他不過是個傀儡而已，要談還不如跟吳狀元談呢?！?/br>
    “吳狀元也不用，我那位老業師已經進京了?！碧拥溃骸肮烙嬤@會兒，已經在我宮里等著我了?！?/br>
    “宋濂來得這么快？”老四老六都有些吃驚，東陽離著南京老遠呢。事發才幾天，坐船根本來不了。

    “聽說他是坐車來的，一路上換了好幾輛車?！碧颖憬饣蟮?。

    “看來是真急了?！崩纤男Φ?。

    “大哥不妨再晾晾他，讓他滿嘴起大包?！崩狭矇牡?。

    “你以為我跟你倆一樣？”太子白了兩人一眼，沒好氣道：“身為太子，必須尊師重道，懂么？”

    “懂懂，要做天下人的楷模么?！币娞右?，哥倆趕緊把大哥送到樓梯口。

    “不用送了?！碧幼寖扇酥共?，又叮囑道：“一定沉住氣，別再撩火了，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备鐐z趕忙應聲不迭。

    “那我走了?！碧颖悴铰某练€的走下了城門樓。

    “恭送大哥?！崩纤睦狭恢蹦克椭拥纳碛?，消失在暮色中才轉回。

    “你和父皇，真能給大哥出難題啊?！比缓罄纤膶狭溃骸澳憧创蟾缦聵堑乃俣?，都比平時慢不少?！?/br>
    “真是對不起大哥?！崩狭s忙歉意道：“四哥也趕緊回去守著四嫂吧?！?/br>
    “嗯，反正今晚是文戲，沒有武戲了?！毖嗤蹂S時會生，老四這一天都煎熬壞了，聞言也不客氣道：“那我也回了?！?/br>
    “好嘞?！崩狭呛堑狞c點頭。

    “你們都聽楚王吩咐，他說的就是我說的?！崩纤某谅暦愿朗窒萝姽賻拙?，把指揮權移交給了老六，然后便快步下樓去了。

    因為走得太急，還差點踩空了，咕嚕咕嚕滾下去。

    不過速度確實比大哥快了不少……

    第七六七章 師生情

    太子回到了春和宮，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常氏迎上來，接過太子的披風，盡力斯文的問道：“殿下還沒膳吧？”

    將門虎女的體質就是好，這才剛出月子，她就已經恢復如初了。而且整個人也比從前沉穩體貼了許多。只是文化這塊，不是想補就能補得上的。

    “沒有?！碧幼旖俏⑽⒁怀?，不動聲色的搖搖頭，接過宮女送上的溫熱棉巾，敷了好一會兒的臉。

    “快給太子爺備膳?！背Ｊ戏愿酪宦?，宮女便將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來，顯然是掐著點做好的。

    “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碧有χ?，接過常氏奉上的銀匙。

    放在從前，常氏才不會cao心這些呢，這都是呂氏負責的事情?，F在呂氏放了長期病假，常氏也開始cao心起太子的起居飲食來。

    “從前是妾身太不懂事?！背Ｊ闲π?，給太子先盛一碗湯道：“飯前先喝湯，勝過良藥方，這是五叔教我的?！?/br>
    “嗯?！碧痈吲d的點點頭，接過湯碗，輕輕吹吹熱氣，姿態優雅的喝起湯來。

    還沒吃幾口，崔太監進來稟報：“太子爺，宋老先生求見?！?/br>
    “就不能等太子爺吃完這口飯？”常氏不悅道。

    “哎，他做的對。宋老先生不是別人，怠慢不得?！碧友氏驴谥械某允?，吩咐道：

    “快快有請?！?/br>
    ……

    很快，崔太監便引著白發蒼蒼的宋濂進來。

    “哈哈哈，什么風把老師吹來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個招呼?！碧釉陂T口熱情相迎。

    “唉，殿下。事發突然，老朽是日夜兼程進京的?！彼五ヒ贿呅卸Y一邊苦笑道：“快把我這幾根老骨頭折騰散架了?！?/br>
    “來來，里面請?！碧由焓址鲋五ミ^門檻，關切問道：“老師還沒吃晚飯吧，本宮也才剛坐下，一起將就兩口吧?！?/br>
    “好好，恭敬不如從命?！彼五ヒ膊桓蜌?，太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從前還不是太子的時候，還經常坐在他膝蓋上識字呢。

    再說，今天也不是客套的時候。

    宮女奉上副新的餐具，太子又命人給宋先生上了他最愛的‘七頭一腦’。

    所謂‘七頭一腦’，就是馬蘭頭、薺菜頭、香椿頭、枸杞頭、豌豆頭、苜蓿頭、小蒜頭和菊花腦。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正是金陵野菜上市的季節，宋濂就好這口。

    “哈哈，老朽就惦記著金陵這口野菜?！彼五ジ吲d的夾一筷子香干馬蘭頭，送到口中享受的咀嚼道：

    “當初還被劉伯溫笑話說‘宋潛溪，不識好，一口白飯一口草’。結果后來他直接吃素了?！?/br>
    “可見這人要留口德啊?！碧有Φ溃骸安疁叵壬_實一點葷腥也沾不得?！?/br>
    “是啊?！彼五c點頭，一面品嘗著油炸菊花腦，一面嘆氣道：“可惜，老朽今日也食不甘味，浪費了殿下的一番心意?！?/br>
    “怎么，老師有什么心事？”太子看著宋濂一筷子接一筷子的恰野菜，實在沒法跟‘食不甘味’聯系起來。

    “殿下是知道我的?！彼五ミ@才擱下筷子，拿起餐布擦擦嘴角，正色道：“孔孟二圣尚未安妥。還有那么多的儒家子弟跪在宮里宮外，老朽實在沒那個心情品嘗美食啊?！?/br>
    “明白?！碧恿私獾狞c點頭道：“本宮也是為了他們的事，忙到這會兒才吃飯?！?/br>
    “殿下，恁是個什么態度？”宋濂知道太子不喜歡拐彎抹角，便單刀直入的問道。

    “本宮自然無法完全認同父皇的決定，”太子也不諱言道：“這樣對二圣，這樣對孔孟門徒，都是既不公平，也不合適的?！?/br>
    “殿下能這么看，老朽就放心了?！彼五ニ闪丝跉?，又期待滿滿的望著太子道：“國家初建，比起制定各種規矩章程，更重要的是‘軌德立化、教化人心’，這才是萬世之基啊?！?/br>
    “是?！碧狱c點頭。

    “這活計只能儒生來做，眼下正是皇上借助我儒教的時候，怎能倒行逆施，傷盡天下的儒生的心呢？”宋濂痛心疾首道：“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殿下?！?/br>
    “父皇也知道還需借重儒教，有些事情也是一步步激出來的，并非他的本意?！碧泳従彽溃骸捌┤缯f孟子牌位被移出孔廟，就是文官們抬著他的牌位上朝，逼父皇認錯，這換了哪個皇帝都忍不了的?！?/br>
    “他們也是別無他法了，正常上奏章皇上全都留中。想要在朝堂上面陳，皇上又不給說話的機會?！彼五@口氣道：“當然，他們不該對皇上逼太緊，更不該輕易搬動先圣的牌位，這不是自找的嗎？”

    “老師確實中肯?！碧有χc點頭。

    “不過太子爺，那些蠢貨的初衷是好的。他們也用自己的犧牲證明了，自己并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是出于公心，為保圣教！”宋濂說著手扶圓桌起身，緩緩給太子磕頭道：

    “太子爺，恁要為圣教發聲啊?！?/br>
    “老師，快快起來?！碧用R下碗筷，起身將宋濂扶起來?！氨緦m也是讀圣賢書長大的，自然會為先圣發聲，父皇那邊我已經磨了一天，明天還會繼續去勸他老人家回心轉意?！?/br>
    說著他嘆了口氣道：“但我父皇的脾氣，恁比誰都清楚，文官們的訴求太多了，他老人家絕對不可能全盤答應的?！?/br>
    “是，老朽知道，那太強人所難了?！彼五c點頭，表示認同道。也就太子還能跟朱老板討價還價。換了旁人，說幾句不愛聽的，小命都沒了。還討價還價呢？

    “能讓皇上先答應一部分，平息一下眾怒，也是極好的?！?/br>
    “好，本宮明天試試?！碧宇h首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父皇真能答應一部分，老師覺得，咱們該選哪些事，又該放棄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