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國子學就成繩愆廳的天下了……”

    “祭酒……”

    “你們都住口?！彼渭谰茠吡吮娙艘谎?，又看看潛夫公和那金文征，最后目光才落在老六臉上道。

    “你跟我來一趟?！?/br>
    老六點點頭，見王班頭帶著手下也匆匆趕來了。

    “你帶著老王他們，在這兒看著他倆?！彼麑@吩咐一聲，然后跟著宋訥去了祭酒住的小院。

    ……

    宋訥的院子跟王司業的格局一模一樣，但內里卻沒有王司業那般琴棋書畫、文人雅趣，依然是到處堆滿了書。

    “隨便坐?！彼卧G給朱楨搬開一摞教案，騰出個杌子來。

    朱楨便一撩袍子下擺，施施然坐下道：“祭酒有何貴干？又有數學題不會做了？”

    宋訥看著朱楨那張還粘著牙粉的大臉，嘆了口氣道：“該老夫問你，你來國子學，到底有何貴干？”

    “這問的多稀罕?！敝鞓E淡淡笑道：“下官一直在照祭酒的吩咐行事啊?！?/br>
    “我的吩咐？”宋訥眉頭一皺。

    “對啊?！敝鞓E笑道：“那周步吉的堂弟周兆吉，是祭酒安排人送我那里去的吧？那些話，也是你教他說的吧？”

    “……”宋訥沒有否認。

    “祭酒如此煞費苦心的安排，難道不就是讓我去查金文征么？”朱楨笑道：“只是沒想到他這么配合，居然又把陳潛夫帶出來了?！?/br>
    “好吧……”宋訥沉吟半晌，方緩緩點頭道：“周兆吉確實是我安排的，但他所說沒有一句假話——周步吉出事后，老夫就一直在暗中調查他的死因，然后查到了這些情況。

    “其實我就算不多事，以尊駕的能力，相信早晚也能查出來。我只是讓你快點看到該看到的罷了?！?/br>
    “好，祭酒這脾氣我喜歡，大家都很忙，沒時間墨跡?！敝鞓E笑著頷首道：“搞定的越快越好?！?/br>
    “沒錯?？禳c完事兒，就快點離開國子學吧?！彼卧G點點頭道。

    “不是。祭酒以為，光抓幾個人，國子學的問題就解決了么？”朱楨卻一臉不算完道。

    “難道不是么？”宋訥沉聲道：“揪出了搗亂鬼，一切自然恢復正常！”

    “不不，那樣只是治標不治本?！敝鞓E卻搖頭道：“通過這些天的調查，我可以很負責任的說，那幫人只是放大了國子學存在的問題，卻不是問題的根源。根子還沒揪出來呢，事情怎么能算完？”

    “你就直說，根子在我身上不就得了?！彼卧G哼一聲道。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咧?！敝鞓E放聲大笑起來。

    第六三三章 男人，不止一面

    “但老夫并不認為自己有問題?！彼卧G卻固執的像塊石頭?！耙膊徽J為國子學有什么問題，只是有些壞人在搗亂罷了?！?/br>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認為自己沒問題？認為國子學沒問題？”老六瞠目結舌道：“這才不到五月，今年就死了十個學生噯，國子學還沒問題？

    “你以為那么多人聯名彈劾你，都是因為派系斗爭，完全不是因為你有問題？”他難以置信道：“不是你犯了眾怒，陳潛夫那幫人也沒法趁機煽風點火，號召大家一起反對你呀?！?/br>
    “難道大多數人都反對的，便是錯的么？”宋訥卻依然不為所動道：“老夫不這么認為。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跟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反對，沒有關系?！?/br>
    “……”朱楨被噎得好一會兒說不出來，只能給他點贊?！芭宸宸?，咱今天終于見識到什么叫花崗巖腦袋了，不對，應該說是金剛石腦袋?！?/br>
    “恁如果是說我固執，那我認為這是種贊美?！彼卧G堅持道：“你不當祭酒不知道，管著這群天底下心思最復雜、姿勢最高，又最輕狂無知的書生，我別無選擇?！?/br>
    “這話，我倒可以理解?！敝鞓E點點頭。

    “哦？”宋訥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拔疫€以為你會繼續取笑我呢?！?/br>
    “這就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我尊重事實，注重實踐，用事實和實踐來檢驗和修正自己的認知?！敝鞓E淡淡道：“從不走極端，更不會有錯不認?！?/br>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還挺有見地?！彼卧G也稱贊他一句，但就是一句，便話鋒一轉道：

    “但一樣有這個年紀的人，夸夸其談，好不著邊際的通病?！彼卧G冷聲道：“你才多大年紀，來得及去實踐么？等你將來真有機會上手，管理這么大的一個書院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情?！?/br>
    “你根本沒辦法把事辦得完美，更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而人一旦不滿意，就會心生怨懟，認為你不公，于是對你的話陽奉陰違，自此你就再也管不了他們了?！?/br>
    “沒法讓所有人滿意，你就讓所有人都不滿意？”老六哭笑不得道。

    “管他們滿意不滿意，我只能嚴格執行國子學的學規，從不通融?！彼渭谰瓢l自肺腑的沉聲道：

    “因為通融一次，就會有下一次。通融十次，規矩就會有千瘡百孔，再也不成規矩了。所以規矩就是規矩，一次都不可以?！?/br>
    頓一下，他神情漠然的對老六道：“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請皇上換掉老夫易如反掌。你可以換掉我，卻無法改變我的看法——規矩松弛之時，就是國子學衰落之日?！?/br>
    “我他么要是能換掉你，我早換掉你了！”朱楨啐一口道：“但你也別以為，有人罩著你，就萬事大吉?！?/br>
    說著站起身道：“不信咱們走著瞧吧，只要你不改，早晚還得出事兒！而且是出大事兒！”

    “誰知道呢?！彼卧G淡淡道。

    “真他媽的一根筋！”老六罵罵咧咧出去了。

    羅老師想提醒宋訥兩句，老六可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他一府一省都管過，別說個小小的國子學了。

    卻又意識到他不可能聽自己的，也只好搖搖頭，嘆口氣出去。

    ……

    當老六出來時，卻愕然發現，外頭已經沒了那些教官的身影。

    “什么情況？”朱楨奇怪問道：“那些攔路虎呢？”

    “哦，上課鐘響了?！编囪I笑道：“然后他們就各自上課去了。說是，等下課后再跟我們理論?！?/br>
    “啊，合著我還得等著他們？”朱楨被整了個大無語。這回來國子學，還真是小刀拉屁股——開了眼了。

    “這是為人師表的基本素養好吧?！苯鹞恼鬟€在那給同僚找補道：“天塌下來，也不能影響學生上課?！?/br>
    “哦，這樣啊?！崩狭腥坏溃骸拔疫€以為怕扣錢呢?！?/br>
    按照學規，教官一次無故缺課，罰俸十天，兩次這個月就白干了。三次直接開革……

    “沒有的事！”金文征便漲紅了臉，說一些什么‘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之類的話。

    逗得朱楨等人哈哈大笑，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走吧，君子魚魚魚，有什么話回廳再說吧?！蓖醢囝^察言觀色，已經明白誰才是真正的老大了。便帶著手下皂隸，推搡兩人往繩愆廳去了。

    朱楨和羅貫中落在后頭，羅老師輕聲道：“兩個蛤蟆是抓，三個蛤蟆也是抓，干脆把王司業也抓了吧，以絕后患?！?/br>
    “為誰絕后患？”朱楨瞥一眼羅老師道：“你怎么這么實心眼？姓宋的油鹽不進，老子憑什么給他擦屁股？”

    “不是，人是你抓的，他們會把矛頭指向你的?！绷_貫中急道。

    “哈哈，人是洪鍔抓的，跟我楚王有什么關系？”朱楨卻狡黠一笑道：“鬧出事兒來，咱們拍屁股走人，再以本來身份殺個回馬槍，誰還敢往本殿下腦袋上扣屎盆子不成？”

    “又來了……”羅貫中心說，這家伙屬蛇的，這么多馬甲？

    “好啦好啦，知道你是關心我?！敝鞓E拍了拍羅老師的肩膀，悠悠道：“再說了，他們的目標是誰??？把矛頭指向我，不就打偏了么？”

    “恁的意思是，他們還會搞宋訥？”羅貫中低聲問道。

    “嗯?！敝鞓E笑道：“肯定的，我跟宋訥又沒關系，他們搞我有什么用？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肯定是集中火力弄他一個的?！?/br>
    ……

    回到繩愆廳時，朱楨便見乂字舍的幾位，早就在那里翹首以待了。

    “學丞?！瘪R君則等人趕緊行禮。

    “來了，稍等一會兒?！敝鞓E笑著點點頭，對羅老師道：“你先替我審一審這倆貨?！?/br>
    “怎么審？”羅老師一臉懵，之前沒干過。

    “簡單，把你想知道的問題，分開問他倆一遍，拒絕回答就打，要是回答的對不上，也打?！敝鞓E的審訊方法，永遠這么樸實無華、簡單粗暴。

    “兩個都打？萬一有一個說的是實話呢？”羅貫中問道。

    “不愧是我楚王府第一善人，羅老師真是太善了?！敝鞓E冷笑道：

    “兩個王八蛋身為老師，卻一步步設計逼死自己的學生，難道不該千刀萬剮嗎？”

    “確實可恨?！绷_貫中點點頭道。

    “大明又不禁止刑訊逼供，那跟他們客氣什么？”朱楨冷笑一聲道：“也讓他們嘗一嘗，死活cao弄于他人之手，是怎么滋味?！?/br>
    “哎，好吧?！绷_老師應一聲，帶著兩人直接去了紅事房。

    第六三四章 學渣教學霸

    朱楨則領著乂字舍一干舍友，直接在繩愆廳中開干。

    王班頭昨晚就得了吩咐，給他們準備好桌椅、算盤、筆墨還有厚厚的稿紙。

    黃觀、鐵鉉、胡儼、楊士奇，還有馬君則，正襟危坐在桌案后，滿臉求知欲的望著朱楨。

    這讓老六感到了極大的滿足，本學渣終于也有教學神、學霸的一天了。

    “審計是一門很復雜學問，一上來說太多，哪怕你們再聰明，一時間也理解不了?！彼闱迩迳ぷ?，開腔道：

    “好在學校審計相對簡單，沒有生產，沒有銷售，甚至收入來源也簡單清晰——就是朝廷撥給經費和皇糧。所以我們只要重點審查支出方面，就可以大體摸清國子學有沒有高效廉潔的運轉，是否存在蠹蟲了?！?/br>
    頓一下，他又沉聲道：“你們的審計結果，便是懲治這些蠹蟲，最好的鐵證了！”

    “……”鐵鉉幾個本來擔心，殿下大言炎炎再露了怯，面子可往哪擱？

    但聽他開了頭，就知道人家楚王是真有貨，不是在那里瞎掰扯。

    一個個這才真正打起精神來，而不是在那里配合演出了。

    “學校的支出分三方面，一是日常開銷，就是維持學校運轉的支出；二是給學生的各種補助，就是你們的廩米、膏火、被服……這些花到你們每個人身上的錢。

    三，就是食堂了。三千多人一日三餐的大食堂，油水多得很，而且最容易查無對證了。所以是腐敗的高發區?！敝鞓E侃侃而談道：

    “我們要通過現場審查和賬目審計的方式，來對這三方面進行審計。其中現場部分我跟羅老師負責，你們主要負責賬目審計?！?/br>
    說著他一指那幾口大箱子道：“來吧，第一步，將所有四柱賬，重新核算一遍，列出所有謬誤和異常變化?！?/br>
    所謂‘四柱賬’是從武則天時期，就已經普及開來的記賬方法的。這種賬戶的結構包括了期初余額，本期增加額，本期減少額和期末余額四個要素。便是所謂的‘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