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節
“真厲害,那么一窯能出多少件瓷器呢?”朱楨追問道。 “瓷器種類繁多,大小樣式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論?!背糖跋胍幌氲溃骸捌骄桓G大概兩千件左右吧?!?/br> “那一窯要燒多久呢?”朱楨打破砂鍋問到底。 “三個時辰碼匣滿窯,六個時辰起火燒窯,再用三個時辰熄火?!背糖按鸬溃骸八詮娜敫G到出窯,要用一整天時間?!?/br> “天天如此嗎?” “那不能夠,一是得等窯徹底涼透了,才能再往里頭碼料?!背糖暗溃骸岸敲恳患吡?,都得經過上百道工序,幾十個工匠分工合作,才能成型入窯。三天能燒一窯就不錯了?!?/br> “好,咱們算算?!敝鞓E便現場表演了一把口算道: “全鎮五百一十二口民窯,咱們保守點,就打一年燒三百天,一共一百窯。一窯兩千件,一年能燒多少件呢?” “……”他憋了好一會兒,才大聲道:“一年能燒超過一億件啊,真是嘆為觀止!” “也沒那么多,”程前這下意識到有些危險了,趕忙開始反向輸出道:“總是要有很多燒壞的廢料?!?/br> “你不是說基本燒不出廢品來嗎?”朱楨揶揄道。 “那,那是我們家,很多人家的把樁師父火候不到,還是會出一些廢料的?!背糖安敛梁沟?。 “好,那就打一成的廢料,不能更多了吧?”朱楨問道。 “是?!背糖包c點頭,身為行業會首,他也不能砸景德鎮的招牌。 “那也有九千多萬件了?!敝鞓E便呵呵笑道:“大明朝能人均攤上一件了?!?/br> 說著他問沈榮道:“老沈,是這樣嗎?” “殿下說笑了,景德鎮的青花瓷可是貴重貨,就是蘇州的小富人家都舍不得買,平日里用的都是當地產的白瓷?!鄙驑s了然嘆氣道: “別處的老百姓就更不用說了,一個縣里能有個幾十戶人家用得起,也就撐了天了?!?/br> “那就不對了呀,那這一年九千多萬件都賣給誰了?”朱楨故作驚訝的問道:“剛才程會首說,訂單都下到三年以后呢。不會是賣到海外了吧?” “不會不會?!鄙驑s搖搖頭道:“現在全國只有太倉市舶司能出口,我們從沒賣過一件青花瓷?!?/br> “……”這下程前就是傻子,也聽出這幫人來者不善了。他汗如漿下,忙向求助的看向季知縣和周太監,兩人卻把下巴低到了鎖骨上,惟恐引火燒身。 暗罵兩人不講義氣,他只好獨自應對道:“回殿下,瓷器中很大一部分是餐具,那都是成套賣,不是論件賣的?!?/br> “純屬狡辯!”朱楨把臉一拉,道:“就連我家都不用青花瓷當餐具,雖然我父皇確實太過節儉了。但大明朝生活條件比我家還好的,不會超過一萬戶吧?” “這……”程前心中暗暗吐槽,因為恁家吃飯用的是黃釉宮碗,比青花瓷可貴重千百倍??!可他哪敢說個不字? “本王再給你一次組織語言的機會?!敝鞓E冷冷看著他。 第五三六章 王之威懾 “這……”程前按說應該狡辯的,可他居然不由自主,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爭。 見他面色蒼白說不出話來,朱楨輕嘆一聲:“本王估計,你會說‘我只是個燒窯的,誰出錢我就賣給誰,哪知道他們都賣給誰了,對吧?’” 程前心說‘那可不?!?/br> 他剛要點頭,就聽殿下話鋒一轉,幽幽道:“但你得想清楚了,這次問你話的是本王,下次就不一定換成誰了?!?/br> 語氣雖然平淡,威脅的意味卻一下子拉滿,就連堂堂尚書欽差都頂不住,程前一個商人哪能頂得??? 他登時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差點嚇尿了褲子。 景德鎮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相反,這里是消息極靈通的‘十二省碼頭’。程前這個會首,當然聽說過圍繞著兩位殿下的諸多可怕傳聞。 據說,江西的前任高官熊啟泰,被他們剝皮揎草,到現在還跟風箏似的,掛在南昌城頭飄蕩呢。 據說,就連張天師也被他們囚禁在王府中,日夜拷打。連正一道都要被解散了,所有教徒全部要發配…… 還據說,他們殺了好幾萬人,把南昌城外的土地,都變成了紅色…… 類似的傳聞還有很多,一個比一個邪乎。 總之,這兩個恐怖的大魔王,碾死自己就像碾死只螞蟻一樣,絕不會有半點猶豫的。 現在大魔王之一已經發出嚴重的警告,要是自己還不說實話的話,后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只要不犯糊涂,這簡直是一道別無選擇的選擇題。 …… “我說,我都說,殿下不要殺我啊……”程前鼻涕眼淚全下來了,自信滿滿的行業會首的風采蕩然無存。 “這話說的?!敝鞓E就很委屈道:“本王帶這么多好朋友,是專程來拜訪的,不是來喊打喊殺的。只是你好像不珍惜本王的友誼罷了?!?/br> “是是,是小人一時糊涂?!背糖摆s忙重重給自己兩個耳光,然后竹筒倒豆子道:“其實小人沒有干過不法的行徑,主要是下意識的要為客戶保密?!?/br> “哎,你看,又推卸責任?!敝鞓E卻又搖頭道:“本王喜歡勇于自我批評的人,知錯能改還是好朋友。不喜歡這種推卸責任,錯的總是別人的人?!?/br> 說著他看一眼考察團眾人,問道:“對吧?” “對對對?!北娙粟s忙點頭如搗蒜,朱合趕緊現身說法道:“程會首,我們也犯過錯,犯錯不可怕,關鍵是千萬不要一錯再錯啊?!?/br> “是是,我知道他們把瓷器都賣到海外了?!背糖敖K于被捏成了老六的形狀,老老實實答道: “同樣一件玉壺春瓶,在國內賣二兩銀子,在海外就能賣二十兩。那些海商能給我們出到五兩,當然優先賣給他們了……不過大部分青花也沒這么貴,就是說這么個意思?!?/br> “那些海商什么路數?”朱楨淡淡問道。 “就是福州、泉州、廣州那邊的老板?!背糖懊Υ鸬溃骸霸瓤刂浦菔胁八?、廣州市舶司的那些巨富?!?/br> “你不知道洪武七年,市舶司都關了嗎?”朱楨語氣不變的問道。 “知道?!背糖包c點頭。 “知道還供貨給他們?” “早,早就下的訂單……”程前咽口唾沫道。 “現在是洪武十一年了!就算洪武七年下的訂單,也全都消化完了!”朱楨勃然變色道:“看來想讓你說點兒實話,真是太難了!” 說著他拂袖起身,作勢要走,還不小心把那件珍貴的釉里紅帶到了地上,喀嚓摔了個粉碎。 望著那滿地紅白相間的碎瓷片,程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忙磕頭如搗蒜,帶著哭腔道:“小人再也不敢了,我就是貪圖他們給錢多。就睜一眼閉一眼,繼續給他們供貨了?!?/br> “我看你是兩只眼都閉上了!”朱楨指著他,氣憤道:“明明已經富得流油了,還要掙這種掉腦袋的錢,是怎么想的呀!” “小人利令智昏了呀,殿下!”程前至少此時悔青了腸子,狠狠抽著自己耳光,把自己打的鼻青臉腫道: “其實剛海禁那會兒,小人和同行們也想過停止向他們供貨?!彼话驯翘橐话褱I的懺悔道:“可是他們給的實在太多了。要是沒有這條銷路,只賣給國內,我們一件玉壺春瓶最多買到一千錢,大半的瓷窯都要……” 他剛想說‘關張’,但已經被殿下馴化的心靈,瞬間響起警告,便硬生生改口道: “都要少賺太多了。大家實在不愿意,我們就讓海商加錢,然后以八兩一只,繼續向他們供貨?!?/br> “乖乖……”考察團的眾大戶暗暗咋舌,這幫瓷戶賺了多少錢?心中愈發堅定,要把一部分產能轉移到自家去。 “你們還挺會議價的?!敝鞓E不禁笑道:“不像他們,都被海商拿捏了?!?/br> “不一樣的。一來,我們景德瓷從南宋就開始外銷,一百多年下來,我們的瓷器在海外能賣多少錢,自然一清二楚?!背糖懊Φ溃?/br> “再說,景德鎮不大,一共五百來窯戶,組成個行會同進共退,就能跟海商談價錢了。不像江南那么大,千家萬戶都能產絲綢,自然很難跟海商議價?!?/br> 在楚王殿下的教育下,他迅速學會了謙虛和與人為善兩樣美德。 “現在不會了,江南出口的絲綢,都要經過織染局認證?!敝鞓E笑道:“有織染局跟市舶司來統一議價,不會讓織戶吃虧了?!?/br> “是是是,”考察團眾大戶忙捧哏道:“殿下最是公平了!” 是絲毫不敢提,織染局跟市舶司的大老板,根本就是一個人…… 程前這會兒腦袋也靈光了,馬上明白過來,試探問道:“那以后,我們景德瓷就不賣給那些閩粵海商了,只賣給太倉市舶司?” “哈哈,你誤會了,市舶司只負責運輸和保護航路,不進貨的?!敝鞓E笑著指了指投資團道:“他們才是負責買賣貨物的海商?!?/br> “是是,我們的瓷器以后只賣給江南海商?!背糖艾F在也顧不上許多了,保命要緊。 “那倒不必,只是一條,不能賣給走私商?!崩狭m正他一句,沉聲道:“本王的總理海事衙門,一項重要的職責,就是打擊海上走私,維護合法貿易!” “是是,不賣給走私商?!背糖暗谌胃目?,心說這三個說法有啥區別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敝鞓E卻仿佛能看穿他心思般,淡淡道: “放心,朝廷還給了本王若干市舶司的名額,本王不會只設太倉一個市舶司,條件成熟之后,肯定會重開泉州、廣州這些地方的市舶司的?!?/br> 程前一下就明白了,殿下所謂的條件成熟,當然就是那幫閩粵海商,全都跟眼前這幫江南海商一般,服服帖帖的時候了。 但在那之前,他們景德鎮的貨,還是只能賣給這幫江南海商。 第五三七章 逛御窯 明白了殿下說這話的意圖,程前便試探道:“泉州、廣州已經做海貿幾百年了,當地上上下下幾乎都以此為業,朝廷忽然關了市舶司,不許出海貿易,他們日子還挺難過的。要是聽說有機會重開市舶司,定然萬分感念殿下隆恩?!?/br> “你可以把本王的話,轉告給他們?!敝鞓E點點頭,他正是這個意思。目前他還沒有涉足閩粵,所以那邊走私十分猖獗,哪怕陳尚海、方大佟覆滅后,也沒有什么改變。 韓宜可跟廖定國跟他請示過好幾次了,想要嚴打走私,不許非市舶司的船放洋。 但朱楨一直沒答應,因為沒有在當地設立市舶司,沒有地方官府配合緝私,僅憑市舶艦隊過境閩粵時,順手打一下,其實并沒有什么卵用。還會牽扯艦隊的精力,耽誤正常的生意。 不過閩粵沿海的走私,肯定是要禁止的。 這年代,大洋上的海盜多如牛毛,海外各國更是兇殘狡詐。 海上貿易是要有強大的海軍護航的,不然就算在海上沒有被海盜打劫,到了國外港口,也會被當地的政權和土豪搶劫。 那些海外蠻夷可不懂什么叫‘合作共贏,持續發展’,能搶的干嘛要花錢買,而且還賣的這么貴。 而養一支強大的海軍,費用太高昂了。這就需要保證高額的貿易利潤。 要保證高額的貿易利潤,就必須盡可能的壟斷貿易,將任何競爭對手逐出海面,更不要說那些最惡劣的競爭者——走私商了。 所以在福州、廣州設立市舶司勢在必行,雖然朱楨暫時抽身乏術,但先做好鋪墊,讓那些閩粵海商知道自己要來了,總是沒錯的。 看看有沒有來主動交投名狀的小機靈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