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楚王能把朱元璋給騙過去，已經讓他驚掉下巴了。

    那可是絕頂聰明且多疑好猜的朱老板啊……

    要么是老朱故意放水，要么就是這個老六太妖孽了。

    之前他更傾向于前者，但現在，他更傾向于后者。

    當然，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眼下還有一場生死大考在等著他呢……

    ……

    待到無關人等退下，廳中只剩君臣二人。一個坐在官帽椅上，一個靠在躺椅上，就像十年前經常促膝而談、指點天下時那樣。

    但廳外，侍衛親軍設下了三層崗哨，連只耗子都鉆不進來。

    再也回不去那時候了……

    廳內，君臣相顧無言良久。

    都是天下最聰明的人，胡惟庸帶太醫上門那一刻，劉伯溫就知道朱元璋對自己起了殺心。

    朱元璋也知道，劉伯溫知道自己對他起了殺心……

    但也不能這么沉默下去，身為臣子，劉伯溫有義務打破僵局。

    “皇上，咱們多少年沒這么坐下來談談心了？”

    “是啊。原先咱們隔三差五就坐一起談天說地，有時候在你這里，有時候去我那。老嫂子的手藝真是一絕，可惜，再也吃不到了?！敝煸翱粗鴦⒉疁啬巧n老的臉，花白的須，也很是感慨。

    “拙荊是洪武元年去世的，老臣心痛辭官歸居了幾年。再被召回時，皇上就有了皇上的威嚴，老臣也得學著有個臣子的樣子了?！眲⒉疁芈冻鰬涯畹纳袂榈?。

    “其實不光你，就是李先生，天德、鼎臣他們這些原先睡一張炕的老伙計，現在也生分多了?！敝煸皣@氣道：

    “現在咱想跟他們親近，他們也都小心翼翼的，搞得咱越來越像孤家寡人?！?/br>
    “這正說明他們有分寸，識大體，這樣才能君臣始終啊?！眲⒉疁氐溃骸跋窳斡乐夷菢拥拇镭?，早晚都是個死?！?/br>
    “劉先生，咱真的不想學漢高祖?！敝煸氨砬橛行┎蛔栽诘溃骸霸巯敫系苄謧兩剖忌平K?！?/br>
    當著劉伯溫的面說這種話，就連朱老板也會臊得慌。

    “能做到漢高祖那樣，陛下就很不錯了?！眲⒉疁匾饬x難明的笑笑，不再兜圈子道：

    “皇上，是不是廖永忠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是，他喝醉酒跟人亂講說，當年瓜步沉舟是你指使，楊憲教唆他干的?！敝煸耙彩莻€坦蕩的漢子，點頭道：

    “抄家時，發現他家所有往來書信都完好，唯獨把你的信燒了?！?/br>
    “是全燒了，還是燒了一部分？”劉基輕聲追問道。

    “還有些殘骸?！敝煸坝行擂蔚溃骸澳芸闯鲂┳謥??！?/br>
    “陛下還記得嗎？”

    “呃……不記……好吧，還記得?！闭嫒嗣媲安徽f假話。朱元璋把心一橫，十分光棍道。

    因為這回答說明他非但看過，而且還看了很久。

    “這就好辦了?！眲⒒愕恍Φ溃骸氨菹伦寗I，把我的日記取來?！?/br>
    “日記？”朱元璋吃驚道：“先生還寫日記？”

    不過他還是傳旨下去。不一會兒，劉璉和劉璟抬了口碩大的箱子進來。

    “找出洪武元年七月，和洪武四年五月的兩本?！眲⒒愿酪宦?，又對朱元璋解釋道：“這兩本里，有兩封信的原文?！?/br>
    “日記里還記信嗎？”朱元璋心說，怎么感覺這個日記不太正經呢？

    不過也是，正經人誰記日記？

    “皇上應該聽說過文集吧？要做文集，不能只憑記憶啊，但凡寫過的字，都得留好底稿才行?！眲⒒岩槐救沼浾垌?，遞給他道：“老臣不才，也與宋景濂共執文壇牛耳多年，出個《誠意伯文集》沒毛病吧？”

    “沒……有?！敝煸坝樣樀溃骸罢\意伯這個爵位低了，當時咱正因為楊憲的事兒遷怒先生，后來好幾次想給先生進爵，可先生都堅決推辭了?！?/br>
    這也是他現在不大愿意跟劉伯溫接觸的原因，總覺得虧欠了對方。所以總是不由自主的就放低了姿態，好沒面子的。

    所以說，虧欠心理是最可怕的。要么殺了自己，要么殺了對方……

    “皇上誤會了，老臣真心喜歡誠意伯這個封號?！眲⒉疁貐s正色道：“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使其意念發于精誠，不欺人，也不自欺。正心誠意，乃是老臣畢生追求的境界??！”

    “真的嗎？”朱元璋一臉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

    “老臣對陛下，從不說半句假話?！眲⒒谅暤?。

    朱元璋心道，是不說半句，但一句兩句可沒少說。他打開日記，翻到劉伯溫折起的那一頁，果然看到了日記后面，附有一封短信，正是寫給廖永忠的那封。

    而且朱元璋能認出，這就是被燒掉的一封。

    因為殘存的字跡，基本能跟眼前這封能對上號。

    不說嚴絲合縫吧，也是鼻子對鼻子眼對眼。

    信的內容卻毫無問題，都是退還禮物，十動然拒，一副拒絕舔狗的高冷女神范。

    再看另一封信，也是差不多。雖然不能就此判定，兩封信一字不差，但至少是大差不差，出入不會太大。

    “那為什么要燒掉呢？”朱元璋喃喃道。

    劉伯溫并不答話，以朱老板的智力，怎么可能想不明白這么簡單的伎倆呢？

    其實胡惟庸這招的關鍵，在君臣不相見。不相見，則兩相猜疑，自然容易挑撥。

    但現在，讓老六這一攪和，君不得不來見臣，于是劉伯溫就有機會化解皇帝的猜疑。

    到了這一步，對劉伯溫來說，易如反掌。

    ……

    “算了，不想了?！敝煸氨闾^這一段，定定望著劉伯溫道：“先生就在咱面前，直接問你多簡單?！?/br>
    “不錯，何必猜來猜去?！眲⒉疁匚⑽㈩h首道?！氨菹抡垎柊?？”

    “先生，瓜步沉舟，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朱元璋一字一頓的問道。這根在他心里插了多年刺，他終于要動一動了。

    第六十四章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回皇上，老臣從未與聞密謀，也絕不贊同廖永忠的行徑?！眲⒉疁赜煸傲钊四懞哪抗?，正色答道：“如果老臣預先知道，一定會全力阻止他們的！”

    “哦?！敝煸安恢每煞竦膿瘟藫窝g玉帶?！霸圩匀皇切畔壬?，可咱明明記得，先生向來反對把小明王接到應天，也曾極力反對禪位大典?！?/br>
    劉伯溫知道，朱老板在動殺機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做這個動作。

    “是，皇上說的都是事實?！彼c點頭，不慌不忙道：“臣自始至終，都反對繼承小明王的法統，主張繼承元朝法統，但絕不是為了自己考慮，也不是為了所謂浙東黨。而是為了皇上的大明，為了我華夏的百姓！此心昭昭，天日可鑒！”

    “怎么講？”朱元璋聽著有些不爽，劉基把調門拔得太高。感情自己當初想繼承宋統，就不是為了大明，不是為了華夏的百姓？

    “陛下，因為宋統是不完整的。不消說南宋這個偏安一隅的爛慫。就是北宋，也從沒真正統一過中國?！眲⒉疁卣Z重心長的說道：

    “從遼太宗耶律德光算起，燕云十六州落入胡虜之手整整三百年！從金滅北宋算起，整個北方被異族統治了兩百四十年！一直到皇上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收復幽燕，南北混一，才結束了這段漫長的屈辱史！”

    “你也知道是屈辱史……”朱元璋恨恨道。

    “是沒錯，可陛下想過沒有，如果我大明繼承了宋的法統，那這幾百年的歷史該怎么處置？我華夏的歷史是不可以有斷代的，否則必然后患無窮！”

    劉伯溫卻提高聲道：

    “再者，北方長期為遼金元統治的領土，現在大明到底算是占領還是收復？”

    “倘若算前者，蒙古人、女真人、甚至未來可能冒出的契丹后裔，會不會天然獲得收復故土的正義？”

    “嘶……”朱元璋神色嚴峻的點點頭，這是他之前忽略的。

    他之前只想著靠自己的無敵之師所向披靡，把蒙元、女真這些崽種徹底消滅，那就不會有后患了。

    但現在已經是洪武七年了。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已經漸漸清楚，草原大漠無邊無垠，已經重新被打回馬背民族的蒙古人，幾乎是無法徹底消滅了……

    不妥善處理好這些問題，若后世子孫不肖，胡患可能又會死灰復燃的。

    ……

    “還有，這幾百年里生活在北方的漢人，他們世世代代的印記、建樹、光彩、傳承，都要統統被否認嗎？”劉伯溫說完了遠慮，又點出了迫在眉睫的近憂。

    “倘若如此，我北方的同胞豈不要永遠低南人一頭了？”

    “南人，北人?！甭牭竭@兩個熟悉的名詞，朱元璋徹底明白劉伯溫的意思了。

    “在蒙元時，我華夏百姓便被強行劃分為漢人、南人，或者說北人、南人。雖然都是下等人，可南人依然受盡北人的歧視。這就是人為劃分三六九等的結果??！”

    “咱大明不會這樣的！”朱元璋大聲道：“南方人北方人，咱都一視同仁！”

    “陛下的理想很美好，但現實是，現在就有這傾向了。恁看滿朝文武、地方官員，除了淮西人，大都是南方人，攏共有幾個北方人？”

    “還是有一些的，”朱元璋底氣不足道：“雖然不多?！?/br>
    “有也是前元的降臣，戰戰兢兢，有權無勢，受盡下屬不恭?！眲⒉疁爻谅暤溃?/br>
    “所以陛下繼承宋統，北方人的處境必將雪上加霜，愈發沒有出頭之日。他們本來就已經被胡虜統治數百年，雖然士大夫詩書傳家，依舊保持漢俗?？衫习傩沼煤照f胡語、穿胡服行胡禮，已經胡化十分嚴重了！”

    “所以我大明和陛下的頭等重任，就是立綱陳紀、正其衣冠、掃清腥膻、盡廢胡俗！早日讓北方漢人徹底去胡復夏，這才是徹底的‘恢復中華’??！”

    劉基還在病中，說這么多話已然讓他消耗過大，但他還是越說越激動，拱手對朱元璋道：

    “而要‘去胡復夏’，首當其沖便是要收其人心！陛下靠人心得天下，沒有人比陛下更懂人心的重要了！所以要優待北方人啊陛下，絕對不能再讓他們寒心了！”

    “明白了?！敝煸安挥勺灾鞯狞c頭道：“說白了，就是咱要做半個中國的皇帝，還是整個中國的皇帝了？”

    “圣明無過皇上?！眲⒉疁貥O罕見的拍了下馬屁。

    “嗨嗨……”朱元璋受用的咧嘴笑道：“其實這些道理咱都懂，不然也不會捏著鼻子承認了元朝，可咱就是不甘心，咱恨啊……”

    “陛下，老子有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眲⒉疁赜指劫浟艘挥浉叩鸟R屁。

    “哎呀，恁這么一說，咱心里就舒坦多了……”這下徹底把老朱拍高興了，說著使勁拍了拍劉伯溫的肩膀道：“你個老劉，早這么說話多好？”

    “老臣也后悔啊?！鼻笊瓭M的劉伯溫干脆來個了三連道：“這些年和陛下遠了，也不全是壞事。至少能讓老臣更清楚看到陛下的圣明和不易啊。也明白了離開陛下，我劉基什么都不算?！?/br>
    “哈哈哈，哈哈哈！也不能那么說……”朱元璋高興的哈哈大笑，那些對劉伯溫的不滿和怨恨，也就隨著這笑聲煙消云散了……

    其實他之前，之所以對劉伯溫怨念這么深，關鍵就是覺得老劉不跟自己一心，總是有他自己的小心思。

    胡惟庸正是利用了皇帝這種心理，莫須有的將劉伯溫牽扯進‘瓜步沉舟案’中，成功的引導并放大了朱元璋對劉伯溫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