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631節
劉鈺看到白銅水壺覺得新鮮,按照掌固的示范,擰開壺蓋,看到口上的螺紋很是不解。 掌固自然不會給他們講解什么是螺紋,只是指點一下,壺蓋可以當杯子用這件事。 “這水壺,除過我長安官署,其余地方再無這樣的好東西。不論是裝水,裝茶,還是裝酒,都可以,不漏不灑,至于裝什么就看個人愛好了,不過呢,在當差的時候可不能喝酒,這是縣衙厲禁。 日后兩位少兄若是去了外地公干,若是看到拿著這種水壺喝水的人,無需多言,只需拿出水壺,辦事的時候就能順暢一倍以上?!?/br> 劉鈺指著掌固腰間懸掛著的水壺道:“老兄的水壺里必然裝著美酒?!?/br> 掌固嘿嘿笑道:“以前的新豐美酒的底子,也就是現在人們口中的萬年酒,前兩日去萬年酒坊盤庫,得了兩壇,萬萬不可說出去?!?/br> 明明方才還說上差喝酒是厲禁,劉鈺與魏冕就發現老張熟練的從掌固腰間解下酒壺,扭開酒壺,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滿意的挑挑眉毛,就把酒壺遞給了劉鈺…… 不能多喝,也就是一人往嘴里倒一口,嘗嘗味道,掌固收回酒壺笑道:“酒池里的底子,味道最好不過?!?/br> 老張一邊用袖子扇著身上的酒味,一邊對劉鈺跟魏冕道:“快快把酒味散掉,別被上官聞到?!?/br> 有了共同上班喝酒的經歷,劉鈺跟魏冕立刻就喜歡上了這位師傅,也對萬年縣衙的工作有了更大的期待。 領完東西之后,劉鈺,魏冕早就從長輩那里得知云初準備狠狠磨勘的消息,已經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沒想到老張卻帶著他們兩個去了后廳的飯堂。 “人人都是晉昌坊大食堂里的飯菜滋味之美為長安第一,卻不知真正的美食都藏在我萬年縣衙食堂里面,這里cao持飯食的庖廚無一不是從晉昌坊大食堂里出來的高手。 如今這長安城里無數新的菜式,往往是先出自縣衙食堂,而后才出現在晉昌坊大食堂?!?/br> 進入食堂,劉鈺,魏冕就大吃一驚,還以為晉昌坊大食堂早飯之豐富,已經冠絕長安,沒想到,萬年縣食堂里才算是真正的水陸紛呈。 劉鈺魏冕在這里見到了幾位一同被分配到萬年縣的同伴,如今,他們正在據案大嚼,吃的兇猛,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來萬年縣的真正目的。 劉鈺,魏冕對視一眼,原本對老張已經有了五分親熱,現在就掉的剩下兩成客氣。 他們兩人認為,萬年縣的小吏們算不得好人,準備通過這些腐化的生活,消磨他們這些人的意志,以至于讓他們忘記自己來萬年縣的初衷。 因此上,劉鈺,魏冕,只享用了幾道簡單的早飯,就果斷地放下了碗筷,沒想到老張卻端來三顆梨子,遞給劉鈺,魏冕一人一顆,還皺眉道:“在長安當差,就必須有牛一樣的胃口,駱駝一樣的耐力,馬一樣的精神,驢子一般的倔脾氣,狼一樣的團伙能力。 吃的少了,你們撐不下來的?!?/br> 劉鈺指著食堂里豐盛的餐食道:“我輩前來,并非是為了區區口腹之虞?!?/br> 老張呵呵笑道:“萬年縣的每一顆糧食都沒有白白浪費的道理?!?/br> 話音剛落,食堂外邊就傳來一陣鐘聲,好多正在吃飯的官員,小吏就把面前還沒有吃完的食物放進自己的餐盒,然后就毫不猶豫地抱著餐盒離開了食堂。 老張帶著他們兩人離開后,兩個雜役就咣當一聲將食堂門關好。 老張笑道:“現在,就算是想吃,也要等到午時,你們立刻走一遭茅廁,處理一下水火事,一盞茶之后,我們就沒有休憩的時間了,今日,我們要訪問東市一百二十間商鋪呢。 好了,開始干活吧?!?/br> 劉鈺魏冕很快就發現,開始干活的老張跟不在工作狀態的老張完全是兩個人。 今天要做的事情很重要,不但要檢查商鋪的堪合,還要檢查商鋪的稅票,與火巡鋪,不良人一起檢查商鋪的防火跟防盜,衛生事宜,如果有事情需要就地解決,該罰款就罰款,該把人抓進牢獄就抓人進牢獄。 縣衙希望通過這一次的聯合檢查,讓萬年縣的商鋪養成遵守各種規章制度的習慣。 一整天下來,劉鈺,魏冕兩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在跟著老張足足跑了三十里地之后,不但身體疲憊的厲害,就連腦袋里也好像裝了一腦袋的馬蜂,總有無數千奇百怪的聲音在腦子里響動。 老張也是同樣的疲憊,不過精神要比這兩個年輕人好的多。 檢查了兩個年輕人做的記錄,修改了幾個記錄錯誤的事情,回到縣衙官署之后,就把厚厚的一摞文書放在兩個年輕人身邊道:“別嫌煩,這才是第一天呢,你們跟老夫不同,老夫因為沒有啥學問,估計一輩子就是一個小吏。 你們兩個不論是家世,還是學問都比我高出百倍不止,都是前程遠大的年輕人,這個時候就不要偷懶,跟著老夫走遍長安城后,就能對這座城池做到了如指掌。 等到攢夠了資歷,自然能青云直上,兩位少兄啊,我老張這里可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哪怕讓你們兩個現在埋怨我老張的不是,也不想讓你們兩個以后遇到困難了才記恨我老張,那時候可承受不起你們兩位的怒火?!?/br> 劉鈺連忙還禮道:“張師傅萬萬不可如此想,我與魏冕來萬年縣,就是遵從了長輩的意思來這里磨勘的,吃苦還是沒問題的,就怕學不到真東西?!?/br> 老張見官署里其余人已經走了,就壓低聲音道:“據老夫所知,縣尊對你們兩位是在另眼相待,你看啊,跟你們一同進來的人,有的去了戶曹,有的去了工曹,還有三個去了刑名,都有了具體的差事,可你們兩個,縣尊可沒有指派任何具體的差事,只說讓你們跟著觀政,老夫干的差事就是縣衙里面最基層的差事,主要是學會如何直接管理百姓。 等你們學會了如何管理百姓,接下來就該學習如何管理商戶,再下來就要學習如何從頭到尾管理一個工程,等這三樣過了之后,還要去曲江里的流水牌子那里當學徒,嘖嘖,到時候就看著成百萬的銀錢流水一般的從眼前過……再后面的事情,就不是我老張能猜測的?!?/br> 一番話被老張說的又是深情,又是羨慕的,落在劉鈺,魏冕兩人耳中就完全變了,在他們看來,老張之所以會流露出這種巴結的模樣,完全是等著日后落一份人情。 好在,今天老張已經把話說清楚了,沒有刻意折磨他們的意思,只是他們兩個時間緊,任務重,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 回到宿舍,兩人匆匆的吃了一頓來自大食堂的外賣,稍微洗漱一下就開始認真的看公文,熟悉長安城最基礎的運作方式。 大戶人家里不是沒有紈绔子弟,但凡是紈绔子弟的,基本上都是被家族放棄的人,也只有他們才會有時間去干一些紈绔事情。 劉鈺,魏冕這兩人都是自家未來的頂梁柱,從小就要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讀書,加上大唐歷來尚武,武技也是必練項目,所以,只要他們愿意,還是能吃苦的。 研究了半夜規章條例的劉鈺,魏冕精神飽滿地來到縣衙,準備大吃一頓,好迎接自己新的工作的時候,卻發現萬年縣的吏員們正站在縣衙院子里,各自圍著自家的主管面色嚴肅的一問一答。 老張看到他們兩人立刻招手示意他們過來,還特意給他們空出來了位置。 “昨日太累了,忘記告訴你們每隔三天,就要開一次晨會,匯報自己之前的工作進度,還要規劃一下以后的工作進度,你們先聽,最后給戶曹稟報?!?/br> 從沒有開過晨會的劉鈺,魏冕頓時來了興致,畢竟,在這里發生的所有事情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 而年輕人最喜歡的便是新鮮事物。 云初自然是不用開什么晨會的,這是他們小部門總結經驗教訓的事情,萬年縣的很多規章制度就是這樣被他們總結出來的。 當然,云初也會趁機把很多自己需要的條例趁機融進去,反正這些條例好不好的,官員們都會執行,因為,不管他們能不能弄懂其中的意思,都算是他們自己總結出來的,這里面牽涉到一個榮譽感的問題,畢竟,能提煉出好經驗教訓的人,最后都能獲得獎勵。 溫柔今天沒有來,因為長安縣也在開晨會。 等云初喝完三罐子罐罐茶之后,萬年縣的晨會結束了,劉鈺,魏冕兩人在總結了昨日的工作之后,提出來了一些很幼稚的問題,不過呢,沒有人笑話他們,主管戶曹還開口夸贊了他們,認為兩個新來者,就有這樣的認知,非常的難得,最后,還鼓勵他們兩人再接再厲,爭取提出更加有建設性的意見,好讓萬年縣的戶曹工作更上層樓。 出身大戶人家的劉鈺跟魏冕臉上繼續保持了自己出身大家族該有的云淡風輕。 心海卻像是刮起了超級颶風,戶曹堅定嚴肅的幾句夸獎的話像狂瀾一波又一波的沖擊著心岸,以至于讓這兩個從小就接受打擊教育的青年俊杰暈暈乎乎的。 直到一個肥胖且卻穿著一身雪白衣衫帶著雪白高帽的女大廚,親自從后廚端出來兩盅燉品,在所有人羨慕的目光中,放在劉鈺,魏冕面前,還笑瞇瞇的沖著其余人道:“米主簿讓送來的,沒你們的份?!?/br> 劉鈺知道自己不該流淚,努力的喘著粗氣想讓自己安定下來,他知道這一點獎勵不值得自己流一滴眼淚,無非是一盅銀耳蓮子湯,他以前在家里沒少吃,算不得什么珍貴的東西。 可是,這東西與同僚羨慕的目光,抬起的拱手禮混合之后,劉鈺的眼淚還是如同開閘的洪水一下子就傾瀉出來了,淚眼朦朧中,劉鈺看到魏冕此時的狀態,并不比他好多少,淚水如同瀑布一般飛流直下。 云初聽了米主簿的匯報之后,對這樣的事情并不感到驚訝。 鼓勵教育這種事只有萬年縣跟長安縣有。 在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唐社會里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大唐的年輕人從小接受的不是棍棒教育,便是嚴苛的挫折教育,這些可憐的孩子把事情做好了,換不來父親的一聲夸贊,據說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孩子驕傲自滿。 至于做錯了事情,迎接他們的除過各種變態的懲罰之外,再無其它,越是被父親看重的孩子,越是從父親那里得不到好臉色。 心智堅如磐石的溫柔,在云初,狄仁杰,鐘馗三人的刻意贊揚中,都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東南西北,更不要說劉鈺,魏冕之流了。 回想起溫柔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哽咽著告訴云初,他這個出身豪門大族的孩子,小時候餓肚子的次數比云初這個野人還要多,誰敢相信啊。 至于狄仁杰在云初講述了何為鼓勵教育之后,也習慣性的摸摸自己肥厚的臀部,腦海中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家中的那條叫做家法的鞭子。 也就是云初只想好好的培育出一批長安系官員,沒有想著跟李敬玄,魏東城爭奪女婿跟兒子,否則,通曉人性的云初一定會讓李敬玄,魏東城家中出現兩個逆子。 第八十八章 當官其實很難 經過十五年的發展,無數新的規章制度設定,長安與大唐的任何一個城市都是不同的。 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人們對于律法的認知不同。 外地來的貴人們,他們在原來居住的地方往往凌駕于律法之上,來到長安之后,律法的約束力往往會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他們帶來長安的那些個爪牙,可能在故鄉橫行不法習慣了,來到長安之后,開始還能忍耐一陣子,時間稍微一長,就會故態萌發。 劉鈺,魏冕對于律法的認知跟長安人的認知也是有偏差的,他們的父親告訴他們,律法對于勛貴們來說,僅僅是一個博弈的戰場而已,律法呢,也是一個可以伸縮的尺度,同樣的案子放在黔首身上是一種尺度,放在勛貴身上又會是另一種尺度。 劉鈺跟魏冕把這樣不公平的行為認為是一種日常。 潁川陳氏絕對是一個底蘊豐厚的大家族,這一家多出縱橫家,謀略家,以戰國潁川陳軫為源頭,其中著名的‘畫蛇添足’‘卞莊刺虎’兩個成語,就出自這個家族。 劉鈺跟魏冕兩人都認識陳竹,是在洛陽的酒會上認識的,此人確實是一個沒遮攔的好漢。在青樓畫舫中以豪放多金出名。 喝高之后更是狂放不羈,往往會脫掉衣衫,著長安包臀短褲在舞姬群中共舞,酒興高漲至極的時候,還喜歡用筆墨在舞姬的玉背上涂抹賦詩,而后擊鼓高歌,在洛陽城中有裸衣風流之稱。 這家伙的瘋狂不僅僅在此,還在于他對美人的喜愛,行走在鄉間之時,只要詩興大發又恰好遇到一個眉目姣好的女子,就會上前扯掉人家的衣衫,在人家的后背上賦詩一首,而后丟出一袋錢,便揚長而去。 因為錢給的多,就有不少的婦人專門守候在陳竹出行的道路上,期待陳竹再一次詩興大發。 劉鈺跟魏冕在東市上查驗商戶堪合的時候,在一家賣涼皮的小攤子上再一次看到了陳竹。 當時,陳竹一邊吃著長安特有的辣子涼皮,一邊媚眼如絲的瞅著切涼皮的小娘子,估計快要詩興大發了。 因為正在忙公事,劉鈺跟魏冕就沒有上前打招呼,準備等下差之后,再去尋找陳竹共同去平康坊玩耍一番。 至于那個賣涼皮子的小娘子,這一次算是發了,被人撕扯一回衣衫,在背上寫幾個字,就能換來五貫錢,半頭牛到手…… 目光從陳竹那里收回來,劉鈺開始正視眼前的這家專門賣竹鹽的店鋪。 “長安城里的鹽巴一部分是官鹽,也就是所謂的海鹽,這種鹽最便宜,就是雜質太多,味道發苦,卻是長安城百姓們的主力用鹽。 另一種鹽巴,就是從吐谷渾回來的青鹽,這種鹽巴因為不是官鹽,所以會上很重的一筆稅,導致青鹽價格居高不下,絕對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起的,就算是小有資財的人家買來青鹽,也僅僅用于刷牙,因此,銷量不高,不過長安城富人多,這種鹽的用量也不算少。 比青鹽價格更高的就是竹鹽,竹鹽與海鹽,青鹽不同,是一種極為消耗人力的鹽巴,價格騰貴,長安城里用這種鹽巴的人家不多。 你們兩個要記住,海鹽,青鹽的質量標準,朝廷已經擬定了,所以,只要是從鈔關進來的,基本上都是好的,不用我們多事。 竹鹽不同,這東西本身就是用價格低廉的海鹽裝竹子里燒出來的,一般情況下,燒九次才算是真正的竹鹽,而且,最后一燒必須把海鹽燒化,而后凝結出來的鹽巴,才可以叫做竹鹽。 我們今天要查驗的就是竹鹽的質量是否達標,如果燒的次數不足九次,也沒有徹底的將海鹽融化……那就是商家在賺黑心錢了,對我長安的商譽是一種傷害,這種事不能……” “啊——救命!” 老張正滔滔不絕地向兩個新丁介紹如何辨別竹鹽的時候,長街那邊就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聲。 劉鈺,魏冕聞聲頓時就笑了,正要跟老張解釋一下的時候,卻發現瘦弱的跟猴子一樣的老張已經躥出去了,手里還抓著一個墨汁淋漓的硯臺。 女子的一聲慘叫,動起來的不僅僅是老張,還有跟著他們以前查驗商鋪的不良人跟火巡鋪的人,他們跟老張一樣,往那邊跑的時候各個面目猙獰。 等劉鈺,魏冕后知后覺的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他們兩個隔著密密匝匝的人群,就聽到了陳竹發出來的高亢的慘叫聲。同時發出慘叫的還有陳竹的護衛。 一個紈绔子弟的護衛標配為六人,這樣的武力足以支持他們在洛陽橫行無忌,現在看來,在長安是不夠的,半條街的人都跑去打陳竹去了。 這些人也不看陳竹那一身富貴人家子弟的衣衫,也不看那些張牙舞爪的護衛,就不管不顧的開打,這一幕實在是讓劉鈺跟魏冕沒辦法理解,這些人這樣做,會給云初這個地方管理者帶來極大的麻煩的。 “住手,再打就死了,還怎么從他身上找錢賠償杜家小娘子?都給老子住手。 沒事的都散了,不要擁堵街道?!?/br> 老張威風凜凜的聲音從人群里的傳出來,那些手里拎著凳子,棒子,掃帚,菜刀,殺豬刀的街坊們這才罵罵咧咧的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