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164節
云初指著劉仁軌的背影問溫柔。 溫柔嘆口氣道:“六品的御史已經很了不起了,人家當然能進大殿?!?/br> 說著話,從袖子里摸出兩個茶杯放在丹墀上,又掏出一個包著棉套子的茶壺,給茶杯倒了熱茶對云初道:“喝點姜茶,暖暖身子?!?/br> 云初喝了一口姜茶,味道不錯,還添加了糖霜,甜中帶著姜絲的燥辣,一口下去,讓人渾身舒服。 “你上朝還帶著茶壺跟茶杯?” “我老祖上朝的時候就帶著這東西,后來能進殿有火龍取暖,就把這東西傳給了當時只能跟我們一樣守在殿外挨凍的我阿爺。 我阿爺后來也能進殿了,自然就把這東西傳給了我,等我那一天能進入大殿不受凍,就會把這個東西傳給我們家別的還需要受凍的兄弟?!?/br> “這個大殿里有你家幾個人?” “原本是五個,后來我老祖年紀大了,一般就不來上朝了,現在,有四個?!?/br> 云初羨慕地砸吧砸吧嘴巴道:“真好?!?/br> 溫柔笑道:“你現在起,一年生一個,先生上十年,如果發現前邊生的不怎么爭氣,就趕緊換老婆再生,連續生上二十年,等你混到我老祖的年紀和地位的時候,你家說不定也就能有幾個進入大殿取暖的。 慢慢來,不著急,咱們還年輕?!?/br> 云初環顧四周,發現溫柔說得很有道理,站在丹墀上的小官多如牛毛,如同他跟溫柔這么年輕的卻沒幾個。 站在寒風中云初幻想了一會滿大殿都是云家人的輝煌場景,就被溫柔用肩膀撞了一下。 “你聽,劉仁軌的聲音?!?/br> 云初連忙豎起耳朵凝神傾聽,聽得不是很清楚,不過,劉仁軌說的事情卻不是藍田縣跟萬年縣的糾紛,而是關于最近長安市面上關于皇家的流言。 劉仁軌指責皇帝過于仁慈,放任宮禁里的事情被百姓肆意的篡改,夸大,然后損傷了皇家的顏面。 他還懇求皇帝管理好宮內大小人等,莫要讓大唐森嚴的宮禁,成了一個什么風都能傳出去的帶著窟窿的破墻。 不僅僅如此,這個頭很鐵的人還指責趙國公長孫無忌身為內大臣,沒有嚴格執行法度,甚至有尸位其上的嫌疑,導致皇帝在九成宮差點遭遇了水厄云云。 云初朝同樣面露驚懼之色的溫柔對視了一眼。 這一刻,他們兩個都明白了,這個平日里沒機會上朝的藍田縣令,借著跟萬年縣打官司的機會,跑來朝堂上為李治分憂解難來了。 也直到這一刻,云初跟溫柔兩個才知曉,賀蘭之死,李治從來就沒有放棄過追查,這段時間之所以會這么平靜,很可能就是在等這個名叫劉仁軌的人找機會進京呢。 劉仁軌的聲音越來越大,即便是御史認為他已經殿前失儀了,他就連殿前御史一起罵。 “被罵的這個是我二伯?!睖厝嵝÷暤?。 “這人就不擔心被趙國公給弄死嗎?” “弄不死,劉仁軌是太宗皇帝留給當今陛下夾袋里臣子,這就是為什么他已經是六品官了,還是一個縣令的原因,太宗皇帝時期一直在壓制這個人,就是要把給劉仁軌升官的恩遇留給當今陛下。 看樣子,劉仁軌升官發財的時機已經到了?!?/br> 果然,在云初被凍個半死的時候,宦官斷鴻陰柔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 劉仁軌從六品藍田縣令升遷成了五品長安縣令。 這還不算什么,長安縣令只是兼職,他的本職居然成了門下省四個給事中的一個,還是專門具體負責審議封駁詔敕章奏的給事中。 有異議可直接批改駁還詔敕,無異議則封下經門下高官官審復后,交尚書省執行。 還有審閱查看天下所有衙門給皇帝上的奏章的權力,查看有沒有失誤之處,然后糾正再呈遞給皇帝的權力。 在大唐,但凡是當過給事中這個官職的人,只要不犯事,有七成的人成了宰相。 溫柔仔細聽完了大殿里傳來的聲音,就小聲地對云初道:“灞上那塊地要不然就算了,真的打不過啊?!?/br> 云初笑道:“他既然不是藍田縣令了,我們干嘛要放棄?他既然要當長安縣令了,你看著,以后只有他求我們,沒有我求他的事情。 灞上那塊地我們要定了?!?/br> 溫柔擔心地道:“這也太樂觀了吧?” 話音未落,就有一個宦官甩著拂塵出來高聲道:“宣萬年縣尉云初進殿?!?/br> 溫柔聞言打了一個哆嗦道:“給新任的給事中低頭不丟人啊?!?/br> 云初看看周圍一大群幸災樂禍的官員,跟著宦官第一次走進了大殿。 被宦官領到大殿中間挨訓的位置上,云初捧著笏板彎腰大禮參拜了皇帝。 云初很喜歡大唐朝廷上不用跪拜這一點,所以,捧著笏板高聲道:“臣萬年縣尉云初覲見吾皇?!?/br> 戴著皇帝帽子的李治,跟往常光腦袋的李治截然不同,帽子上垂下來的珠串擋住了他的眼睛,卻不妨礙他從珠串的空隙里看到臣子的神態。 “說,為何侵占藍田縣田土,還毆打藍田縣尉?” 李治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感情,如同一架毫無感情的說話機器。 “微臣見灞上那塊土地閑著,覺得可惜,萬年縣歷來田土不足,為了讓萬年縣做到糧食自給自足,微臣當然就派人去開墾了?!?/br> 李治明顯被云初這種說辭說得愣了一下,一旁剛剛舌戰群儒后的劉仁軌立刻道:“你致朝廷律法于何地,怎可如此肆意妄為?” 云初抬頭看了一眼劉仁軌道:“即便是皇家田土,但有空余,百姓在上面栽種幾畦菜蔬,點上幾窩豆子,栽種一些桑麻,我大唐皇家也從未追究過,也未曾聽聞將那些百姓拿下。 怎么你藍田縣就不同了? 只是一些山林間的空地,墳塋邊上的閑地,百姓們想要多栽種一些糧食,菜蔬,有何不可? 還勞動你藍田縣動用衙役,毆打驅趕百姓如馭牛馬,我倒想問問劉縣令,這藍田縣還是不是我大唐的土地,大唐百姓如何就不能在空地上栽種莊稼? 假如你藍田縣不是我大唐的國土,本縣尉明日就點齊衙役民壯為我大唐開疆拓土?!?/br> 第七十一章 都是在找機會 李治在上面被云初這番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站在他的角度來看,云初似乎沒有做錯,百姓們在空地上種植莊稼,說到大天上去,也是沒錯的。 而且皇家也愿意看到百姓珍惜土地,所以,從太宗皇帝起,普通百姓在皇家田土上種植莊稼,皇家從未阻撓過,甚至還出現了為了等莊稼成熟,特意延后工程的事情。 當然,這些百姓,僅限于家就在皇家田土周圍的百姓,不故意損壞,挪動地界的行為。 其余的,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功勛,貴人,沾染一點皇家土地就是十惡不赦的大不敬之罪。 所以,在他看來,云初的行為有些出格,卻絕對算不上什么大罪過。 “聽聞你云初乃是不世出的悍將,沒想到你還有如此巧舌如簧的一面。 本官今日只與你論法度,我大唐如今之所以國泰民安,就在于從上到下,各守本分,你如今允許治下之民越界耕種,本就是逾越了法度。 如果按照你所說的,只要是空地,百姓就有資格在空地上種植莊稼。那么,明日我藍田縣百姓,也能去你萬年縣曲江邊上,那片豐饒的土地上耕種嗎? 以此類推,天下州縣都不遵守法度,我且問你,那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你明白嗎?” 劉仁軌似乎并不愿意跟云初撕破臉,處處講求法度,也僅僅是要求云初謹守法度而已。 云初那里是那種得理饒人的人,他跟著滿大唐的那些驕兵悍將們沒學到別的,就學會了無禮! “法度?自永徽三年開始,到至今,你藍田縣進入萬年縣謀生之人,已經達到了四千六百余人,每年從萬年縣賺到了數不清的錢糧,然后再帶回你藍田縣養家糊口。 劉縣令,這些人在萬年縣吃,住,拿,更是導致我萬年縣糧食不足的罪魁禍首。 這幾年,我可曾問你藍田縣要過一文錢的補償? 偏偏你藍田縣慣出廚子,被萬年縣收留之后,不思量如何好好干活,卻挖空心思的謀算東家,褲襠藏rou,褲腿里藏米,帽子里藏鹽,就連花椒這種香料,他們都能含在嘴里偷走…… 本官不好跟那些窮苦百姓計較這些小事,拿你藍田縣灞上這樣一塊用處不多的地作為補償,怎么就不成了?” 劉仁軌被云初的一番話說得面紅耳赤,因為這種攻擊,已經在明著說他治下無方,以至于藍田縣百姓需要背井離鄉去萬年縣討生活,這是極為嚴重的指責。 李治見不得自己的心腹手下被云初這般欺負,就揮揮手道:“不要這樣無禮,全天下人來長安謀生者不知凡幾,你萬年縣恰好就是京縣,藍田縣距離長安很近,來長安謀生理所當然。 不過,朕今天不問你搶奪灞上這塊地的事情,朕只問你,拿下灞上這塊地之后,你能確保萬年縣的糧食自給自足嗎?” 云初搖搖頭道:“萬年縣有戶二十三萬七千四百二十七戶,凡人口五十六萬四千余,一年耗費糧食超過三百萬擔,再加上果蔬,rou食,雜食耗費驚人。 今年,萬年縣所屬里坊,共收獲包括雜糧在內的糧食二十七萬八千擔,就這,已經是豐年的收獲。 微臣就算把整個萬年縣都種上糧食,也不足一年糧食耗費的一成。 就因為如此,微臣在今年農田水利上共計投入了三百萬錢,還耗費巨資引水沖洗鹽堿田,更是挖空心思的到處尋找可耕之地,不僅僅是一個灞上,微臣甚至仗著陛下憐憫百姓孤苦的心思,還準備在曲江,以及城內皇家暫時沒有動工的工地上栽種棉花,以節省萬年縣原本就不多的耕地。 還請陛下準許將灞上這塊藍田縣無用之土,劃歸我萬年縣,以解燃眉之急?!?/br> 劉仁軌皺眉道:“即便是將灞上劃歸萬年縣,恐怕也難以解決萬年縣缺糧的痼疾吧?” 云初見劉仁軌終于肯好好說話了,就朝皇帝拱手道:“啟稟陛下,微臣最近發現,長安城之所以會消耗如此多的糧食,完全是因為飯食中油水不足的緣故?!?/br> 聽云初這樣說,不僅僅是李治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就連原本閉著眼睛當石翁仲的長孫無忌都睜開了眼睛。 云初繼續道:“微臣乃是練武之人,食腸寬大,自認為在吃這一方面,少有敵手,可是,在一次長桌宴上,微臣發現自己竟然吃不過一個普通少年?!?/br> 說到這里,云初用手比劃了一個大圈。 “這么大的鍋盔,微臣有半個就足夠了,人家一口氣吃了兩個。 自從晉昌坊大食堂辦起來之后,晉昌坊里的存糧已經連續三年在下降,不是不儲存那么多,而是用不著,如今晉昌坊百姓一年耗費的糧食,只有永徽三年的六成,甚至還要低一些,而百姓的身體卻明顯好于永徽三年。 所以,微臣就想多弄一些油水回來補貼糧食不足,甚至試著用一些豆粕,雜糧來養豬,目前看來是成功的,百姓們多吃一口豬rou,就能少吃很多糧食。 所以,在明年,萬年縣會飼養更多的豬,更多的雞鴨鵝,用來調配百姓的膳食。 如此,一邊到處種地,一邊改善百姓膳食結構,開源節流一起上,應該可以減少萬年縣對外糧食的依靠。 這就是微臣為何一定要搶奪灞上這塊土地的原因所在,微臣,全部出自公心,并無半點私心,還請陛下明鑒?!?/br> 劉仁軌利用與云初的糾紛,獲得一個很自然地進入朝堂幫助李治的機會。 云初當然也想利用這一次上朝的機會,將自己在萬年縣干了啥,準備干些啥,將來要干啥一股腦地說得清清楚楚。 此時此刻,云初與劉仁軌的那點恩怨早就微不足道了,兩個各自達成目標的jian人,會心地相視一笑,頗有春風楊柳艷陽天的感覺。 長安糧食不夠,這是一個困擾了大唐上下人等很多年的一個問題,雖然借助運河,長安可以收納運河沿岸的糧食來供應長安。 也能通過這種吸血的方式讓大唐形成一個強干弱枝的平衡局面。 但是呢,以前的長安可能是一只不算大的水蛭,喝不了多少血就能喝飽。 現在的長安人口早就爆炸了,僅僅是長安,萬年兩縣的人口已經超越了百萬之眾,這么多的人生活在長安,這個對大唐來說是彈丸之地的地方,已經不再是一只小小的吸血水蛭了,早就變成了一頭吸血巨龍。 再這樣下去,大唐各地遲早會因為長安源源不斷地吸血,最后被吸干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