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46節
云初道:“你因何獲罪,從實說來?!?/br> 崔氏抬頭道:“崔秀本是清河崔氏女?!?/br> 云初聽崔氏這樣說,忍不住吃了一驚,他如何都想不到在這姑臧城還會有一個清河崔氏女。 也想不通,以崔氏之盛名,如何會保不住崔秀這樣一位本家女子,乃至于讓她流落姑臧城成為人盡可夫的驛站罪婦。 崔秀眼中忽然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沖著云初道:“郎君有所不知,崔氏對外,自然齊心協力,然崔氏內斗卻同樣慘絕人寰?!?/br> 云初搖搖頭道:“你要是想依靠我幫你復仇那你就想錯了,我沒有那個本事?!?/br> 崔秀搖搖頭道:“崔秀只想離開這個污穢之地,去看一眼爺娘的墳塋,假如郎君不棄,崔秀愿意終生留在郎君后宅,不出家門一步,專心教導娜哈小娘子?!?/br> “你不想復仇?” “我怎么復仇?仇人中有我家祖,有我伯父,有我叔父,甚至還有我的兄弟,您讓我如何復仇呢?” 云初猶豫一下道:“清河崔氏啊……超越李氏,長孫氏的清河崔氏啊?!?/br> 崔秀抬頭看著云初道:“安知以后不會出一個超越兩崔的云氏?!?/br> 云初搖搖頭道:“沒有不敗落的家族,什么士人,門閥,什么清貴人家,接下來的歲月里,他們會過的慘不堪言,昔日有多么的興盛,以后就會多么的凄慘。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崔秀,這就是那些高門大戶的下場?!?/br> 他見崔秀似乎還要說話,就擺擺手道:“你既然沒有復仇的意愿,那就好好地教導云娜,你記住了,記死了,我只想讓云娜此生快活!” 崔秀低頭道:“婢子明白?!?/br> 云初嘆口氣道:“你也不要自稱婢子,等我們回到了長安,我就讓云娜拜你為師,你教她一生,她供養你一生,這樣一來,你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云娜也不會生我的氣?!?/br> 說完話,云初就撫摸著娜哈黃黃的頭發,忍不住嘆息一聲,如果不是娜哈這孩子實在是需要一位名師教導,他根本就不會跟崔氏有半點的聯系。 當天,姑臧南城驛站的名冊上,一個叫做張淑的罪婦被馬龜用紅筆勾掉了,原因是——暴斃。 過不了多久,南城驛站還會有三個上了年紀的罪婦暴斃,其中,就有一個叫做崔秀的罪婦。 相信,隨著時間的拉長,這些冊頁會逐漸丟失或者被損壞。 去追逐老猴子的人在第三天的時候回來了,老猴子的人馬已經上了烏鞘嶺,所以,那一隊騎兵只找回來了三十六具和尚的尸體。 涼州刺史府的法曹,終于允許云初離開姑臧城返回長安。 此時已經是碧云天,黃葉地,北雁南飛之時。 十三個人,十九匹駱駝,一匹馬,云初沒有選擇翻越烏鞘嶺,那座山過于險峻,他帶著孩子跟女人,根本就沒法走那條路。 于是,他折路向東,踏上了赫赫有名的蕭關道。 這是馬榮推薦的道路,蕭關道是大唐的官道,走這條路,云初可以按照驛足們的行走路線,每隔八十里就入住一次官家驛站。 遠離了老猴子這個災星,云初即便是在翻越六盤山的時候,都平安無事。 抵達歷來有西出長安第一城的原州。 此時,已經是一個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關內道的原州并沒有云初想象中那么繁華,相反,在他看來大唐的民生堪憂。 這里沒有西域人口中的天堂,也沒有糧食作物會自己生長,沒有蜜糖掉進嘴巴里的事情,更沒有四時不謝的花朵,吃用不盡的果蔬,桑蠶需要人們照料,才能結繭,抽絲。 唯一讓云初感到欣慰的就是哪哈越來越文靜,雖然一頭的金發跟那一雙碧綠的眼珠依舊引人注目,一身的大唐小姑娘的裝束,卻讓她顯得更加別致。 就是哪哈懷里的那只帶著豹子花紋的貍貓讓云初憂心忡忡。 他發誓,耳朵尖上帶著一撮毛的貍貓,絕對不可能是什么貍貓,假如云初沒有記錯的話,這個眼角有淚痕,耳朵上長著一撮毛的家伙應該叫做猞猁才對。 如今,這頭幼小的猞猁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大肥。 娜哈念念不忘的旱獺大肥在她離開的時候沒有送別,更沒有跟著過來。 好在,這個在六盤山自動鉆進她帳篷的小猞猁很快又占據了她的芳心。 最讓云初感到不解的是,崔氏并沒有阻止娜哈耍棍子,反而每天制定了時間表,督促娜哈將耍棍子列入一天最重要的練習科目之一。 平日里娜哈喜歡耍棍子,可是,制定成必修科目之后,娜哈就不怎么喜歡了,為此,崔氏動用了木尺。 聽到娜哈的嚎哭聲,好幾次云初都想沖進去阻止崔氏的暴行,走到門口之后,他還是忍耐住了。 這該是娜哈自找的。 第六零章 長安秋日 黃葉落在蕭關道上,自然也會落在長安。 大慈恩寺的樹木本就是移栽過來的,所以,落葉掉的格外的早。 一片紅葉落在墨池中,如同小舟一般在墨汁中蕩漾。 玄奘放下手中筆,捏著葉柄將紅葉從墨池中撈起,手指輕輕一捻,紅葉就翻轉起來,一面紅如火,一面漆黑如墨。 玄奘瞅著眼前的一面紅,一面黑的楓葉,臉上流露出許久都不曾有的笑意。 正在下首抄錄經書的弟子窺基察覺到了師父的不同,就放下手中筆,為玄奘矮幾上的水盞添了一勺清水道:“師父為何歡喜?” 玄奘一手拿著楓葉,一手端起水盞喝了一口清水,瞅著手中的紅葉道:“護衛佛法的韋陀來了?!?/br> 窺基自然知曉師父口中的護法韋馱是誰,就低聲道:“他來長安又能如何呢?” 玄奘笑道:“佛說,不可說,不可說?!?/br> 窺基皺眉道:“自從辯機師兄被太宗皇帝下令腰斬于長安街市上,師父就此謹言慎行,除過接手這大慈恩寺之外,再無外出一步。 即便如此,大禪定道場的道岳的徒子徒孫們,依舊對師父緊逼不舍,我等稍有出頭,露面的機會,就會被大禪定道場之人圍攻。 這個時候,脾氣暴躁的石磐陀到來,對師傅的法相唯識論沒有多少幫助,相反,會帶來災難?!?/br> 玄奘笑道:“傳說,天空中有一種鳥,翅膀碩大無朋,幾可遮天蔽日,每當上蒼降下暴雨之時,這只鳥就會張開垂天之翼,一翅將東邊的暴雨掀去東海,一翅會把西邊的暴雨吹去西海,讓水回歸本源。 石磐陀這只猴子已經老了,我如今期待的是這只鳥,它從遙遠的西域回到了長安?!?/br> 窺基聞聽了玄奘的話,與圓測對視一眼,茫茫然不知所以然,想要再問玄奘,卻聽他繼續道:“罷了,鳥兒太小,雙翅不足以庇佑天下,且等些時日吧。 窺基,你帶著這片樹葉,拿給陛下,就說玄奘今日偶有所得,愿與陛下共歡喜?!?/br> 窺基從玄奘手中取過這片墨跡已經干透的楓葉,小心的用貝葉包裹好,揣進懷里,就大踏步的離開了大慈恩寺。 離開了大慈恩寺,窺基就跳上一匹戰馬,拉一下韁繩,這匹全身烏黑的戰馬就從大慈恩寺向皇城狂飆。 在長安市上縱馬,這對窺基來說算不得什么,平日里出行,他身后總是跟著三輛馬車,一輛載佛經,一輛載酒rou,一輛載家仆妓女,號稱三車和尚。 玄奘對他的狂悖之行從來都是不聞不問。 長安人對此也習以為常,畢竟,尉遲家從來就不出什么正經人物,哪怕這位尉遲家的二公子剃度出家了,也算不得和尚中的好和尚。 秋色滿長安,卻沒有什么人憔悴,一個婦人正在瘋狂的追趕一只瘦弱的黃狗。 長長的竹竿不斷地落在黃狗的身上,這只狗依舊不肯松開嘴吧,把叼著的那一塊rou還給那個胖大的婦人。 窺基縱馬路過此地,隨手丟出了一把銅錢,銅錢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準確的落在胖大的婦人微微敞開的衣領里。 婦人胸口一涼,才要大聲喝罵,卻敏銳的發現跟她胸脯接觸的并非是浪蕩子的手,而應該是一把銅錢。 扯開衣領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掩好衣襟,不再管那只繼續逃跑的黃狗,沖著黃狗啐了一口道:“便宜你這畜生了?!?/br> 說罷,就急匆匆的跑了。 黃狗奮力越過一堵矮墻,在亂草叢中不斷穿行,最后來到一個亂石堆里,用爪子推開一塊石頭,就把那塊rou放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眼睛卻一直盯著洞口。 一只毛色同樣不好的白狗從洞里露出腦袋,小心翼翼的四處看過之后,這才當著大黃狗的面大口大口的吞咬著面前這得來不易的肥rou。 大黃狗的目光更加的溫柔了,因為有三只小狗腦袋從白狗肚子下鉆了出來,它們還沒有長好牙,卻也知曉肥rou好吃,學著母親的樣子跟著撕咬。 白狗很快就吃完了肥rou,伸出舌頭舔舐一下大黃狗帶著傷的腦袋,就帶著小狗重新鉆回洞里。 大黃狗再次用爪子推過石塊,堵上洞口,起身抖抖亂毛,就從一個破洞里鉆了出去,準備弄更多的食物回來。 今天是大朝會,李治面無表情的坐在胡床上,透過冕冠垂下來的玉藻縫隙,正冷冷的瞅著大殿上說話說的慷慨激昂的口沫亂飛的吏部尚書褚遂良。 他已經不記得褚遂良為什么要說話,也聽不見褚遂良到底說了一些什么,只知道這個老東西又在拿先皇的話在教訓自己。 只看見褚遂良那張被濃重的胡須遮蓋的嘴巴里,正在向他噴吐毒液,每一滴毒液落在他的身上都讓他有些汗顏無地,又有一些痛徹心扉。 此時此刻,他只想找個東西堵住那張噴吐毒液的嘴巴,哪怕用自己的jiba也無所謂。 不就是從感業寺帶回來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嗎,至于,將自己這個大唐皇帝跟桀紂相比嗎? “老臣言盡于此,還請陛下自省?!?/br> 褚遂良終于結束了自己的長篇大論,這讓大朝會上壓抑的氣氛明顯松弛了一下。 “褚相說的有理,朕會慢慢思量?!?/br> 李治隨口應付一下褚遂良,就對下面的臣子們道:“還有事啟奏嗎?” 尚書左仆射李績出班啟奏道:“啟奏陛下,您先前任命的弓月道大總管梁建方給您帶來了一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消息,不知臣應不應講?!?/br> 對于李績,李治自然是很有好感,就連聽他稟奏軍務的時候都覺得很有愉悅感。 “愛卿快快道來,難道說我們的這位弓月道大總管又給朕出了丑嗎?” 李績笑道:“畢竟是百戰的悍將,出丑倒不至于,他在牢山一戰幾乎殺光了處月部突厥人,還把處月部的首領朱邪孤注硬是在中軍帳中用了十八班兵刃給砸成了rou泥。 最后在天山腳下鑄了一座碩大無朋的京觀,坑殺了處月部上下兩萬余人。 然后號令天山腳下的回紇可汗比粟與他共同觀看,觀看之后還點了一把火,將京觀點燃,根據安西軍長史陸大可所言,您的弓月道大總管梁建方面對燃燒的京觀縱酒狂歡,宛若地獄魔王?!?/br> 李治聽了李績的匯報,笑著道:“不臣之人殺了也就殺了,算不得大事,只是,為何仆射說這場大勝不一定是好事呢?” 李績嘆口氣道:“他原本想利用龜茲,于闐二城引誘阿史那賀魯跟他決戰,可惜,龜茲城化作焦土,于闐城也損毀大半,固守龜茲的商州折沖府府兵折損過半,固守于闐的貝州折沖府,黃州折沖府也損失慘重,龜茲大關令衙門幾乎戰損殆盡,僅余一個十三歲的掌固。 如果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能達成初始之目的,老臣在這里只會為他向陛下請功。 可惜,阿史那賀魯跑了,跑的很遠,很遠,陛下如果再想剿滅他,就變得極為艱難。 因此,臣,說不好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br> 李治聽了李績的分析之后,沒有立刻下結論,而是朝下面的人群道:“仆骨羅,你來說說,梁建方干的是好事還是壞事?!?/br> 一個面相明顯是胡人的年輕男子快步從人群里走出,朝皇帝施禮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武侯大將軍干了一件很好的事情。 陛下知曉,我草原諸部的權力都來自于人口,來自于控弦之士,沒有人,就沒有權力,此次,大將軍滅殺處月部賊寇兩萬余,微臣以為,已經大大的削弱了逆賊阿史那賀魯的權力,想信,用不了多久,阿史那賀魯就會自動消失在草原,戈壁上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