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35節
何醫正邀請云初喝茶。 云初不喜歡何醫正拿來的茶,因為他喝得根本就不是茶,而是添加了茶的油湯。 草原上的牧人喝酥油茶,云初接受,因為生活環境逼迫他們必須如此,酥油茶可以很好的去除油膩,有很好的增加體能的作用。 唐人喝油湯茶,這就很難讓人理解了,尤其是何醫正身為醫家,不可能不知曉整天喝油湯子對身體帶來的損傷,再加上他的茶湯里還有蔥蒜,姜、棗、桔皮、茱萸、薄荷、丁香八角跟鹽巴,遠比酥油茶難下口。 不過,在看到何醫正被頭上束發紗網箍的微微上翹的眼睛,以及他用眉筆描繪拉長入鬢角的眼角,云初就明白了,這道油湯子茶他必須喝下去,因為這就是所謂的貴族范。 入鄉隨俗很重要,甚至這個俗在很多時候是超越了禮儀的。 當初隨大領導深入牧區探查貧困區的時候,當地缺心眼的地方官,真的帶著大領導坐進了一戶真正的貧困牧民家中。 當牧民獻上潔白的哈達,牧民的妻子用圣潔的牛糞擦過銀碗,再用這個銀碗倒滿酥油茶獻給大領導的時候,大領導面不該色的用手指沾著奶茶敬天敬地之后,一口就喝的干干凈凈。 由于沒有把碗扣起來,牧民熱情的妻子又給添滿,生怕尊貴的客人不滿意。 于是,大領導那一天在牧民家里連喝了三碗酥油茶,且表現得樂不思蜀。 回到縣上,云初就聽到大領導秘書扯著嗓子罵人的聲音,整條樓道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然后,大領導一整天都沒有再吃一口東西,即便是吃了,也是吃什么吐什么。 有這樣的經歷,云初面對茶碗中還沒有完全融化的羊尾巴油,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一口喝干了茶湯。 喝完之后,還砸吧著嘴巴道:“昔日跟著師傅居住在深山,只有素茶可以喝,遠不如醫正今日的茶湯滋味來的濃厚。 竊以為,煮茶湯的時候,以松果為佳,松果燃燒之時,有淡淡的松香融入茶湯,山泉水清冽,乃是寒物,不可等水沸,就把熬煮過的羊尾巴油投入,待羊油將融未融之時,投入陰干的茶葉粉,此時,羊油會包裹茶葉,兩股滋味徹底相容,再依次投入棗、桔皮、茱萸、薄荷、待水沸后放蔥,姜去除雜味,最后以百味之祖鹽統一諸般香味,如此,君臣佐使邊齊全了,喝一口,如飲酪泉?!?/br> 何醫正撫掌笑道:“今日方遇知音,令師乃是山野賢達,一瓢飲,一簞食不改其志,豈是我等鬧市俗人可以比擬的。 來來來,此時水三沸,正是“驟雨松聲入鼎來,白云滿碗花徘徊?!钡牟柚罹?,共飲共飲!” 云初一手托茶碗底,一手捉茶碗身,凝神靜氣,待心跳平復,先是嗅了嗅油湯令人惡心的味道,再觀察一下“松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的茶湯模樣,最后再想象一下“玉塵煎出照煙霞”意境,這才關閉了自己的嗅覺,味覺,將這一碗完全被羊油覆蓋的茶湯一飲而盡。 半晌,兩人都不說話,完全沉浸在品茶雋永的氣質之中,久久不能脫困。 喝茶不能滿,而喝三遍茶水就是滿,會被人笑話為牛飲,所以,云初只能以遺憾的目光瞅著一個身高八尺的童子撤走了爐子跟茶具。 何醫正撫須大笑道:“兩遍茶,難道還不能讓司醫心滿意足嗎?” 云初笑道:“醫正乃是長者,心性早就修為的縝密平和,云初只是一介少年人,哪里知道什么是節制呢?!?/br> 何醫正笑著擺擺手道:“少兄自謙了,就你這一手針線縫合傷口的本事,就足以讓你名滿天下,前程可期?!?/br> 云初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語音著帶著少許悲愴與不滿道:“家師擁有這等奇妙的本事不也是老死荒山?何來的天下令名與前程呢?” 何醫正用食指關節輕輕叩著案幾道:“少兄如今十三歲已經是從八品司醫,難道說,就不想依仗這手本事給自己謀一個晉升之道嗎?” 云初聞言,似乎憤怒至極,用力扯開自己的衣衫,露出后背轉給何醫正道:“某家這些傷疤可否配得上這個從八品司醫?” 何醫正瞅著云初背后還沒有完全愈合的密密匝匝的傷疤道:“萬軍之中,博一個前程,本就不該是我等醫者該做的事情?!?/br> 云初重新穿好衣衫,瞅著何醫正道:“醫正有所不知,某家已經用全部身家換取了這個東西!” 云初說著話,就把四門學入學通知拍在桌子上。 何醫正何許人也,區區一個四門學入學通知還不能讓他感到震驚,他雖然覺得云初這等人居然弄到了四門學的入學通知有些不配。 還是低聲道:“難道少兄準備棄醫入仕不成?” 云初苦笑道:“家師墳山之土久久不干,可見為良醫并非家師所愿?!?/br> 何醫正心中暗自竊喜,嘴上卻道:“可惜了,可惜了?!?/br> 云初瞪著自己微微發紅的眼睛瞅著何醫正道:“如醫正能為某家在長安坊市內購置一處住所,從今往后,但凡有人問起外傷縫合之術,云初定言,此等高妙之術,乃是出自何炳書,何伯安之手,我只是在軍中行醫偶見何醫正行此奇術,拜師不成,得些皮毛而已?!?/br> 第四六章 萬事俱備 “某家在長安外郭朱雀門街東第三街的第十一坊,也就是晉昌坊有一座宅子,占地八畝有余,十畝不足,原本是我一位族弟在京師的住宅,后來族弟遷居合陽,這座宅子也就空閑下來了。 宅子屬萬年縣領。南鄰通善坊,北鄰昭國坊,西鄰大業坊,東鄰修政坊,說不上曲徑通幽,卻也算是鬧中取靜的一個好去處。 如今,賞你了?!?/br> 何醫正心頭的石頭已經放下,再說話的時候自然就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模樣。 云初對此一笑了之,來到書案處攤開一張宣紙,上書了拜師帖。 還在這張拜師帖上用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手印,還貼心的注明了時間。 何遠山提起筆,在云初的拜師帖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否”字。 而后,就很自覺地寫了一張住宅轉讓文書,同樣寫了名字,用了印鑒,簽署了時間。 這一套流程走下來,兩人對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令君子感到尷尬的事情辦完了,再相見就是兩廂生厭,云初收起屬于自己的文書拱手告辭,何醫正也不再送客,只是命童子端來一些酒,準備痛痛快快的喝一場。 云初既然跟何醫正的事情結束了,自然就回到了好客的劉醫正這里居住。 在這里,兩人沒有身份上的差距,倒也相處的安然無事。 牢山下人喊馬叫的不得安穩,大唐府兵們也不進攻牢山,只是每日里假裝逼進牢山百步。 開始的時候還有羽箭射過來,接著,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有一些彪悍的突厥人騎著馬從山里跑出來突襲營帳。 結果,他們很勇猛,他們胯下的戰馬卻非常的不爭氣,眼看著敵營就在面前,卻突然拐了一個大彎,直奔唐軍制造的一些水塘。 戰馬來到水塘邊,不論突厥騎兵如何用鞭子抽打戰馬,戰馬只顧著將嘴巴伸進水塘,頭都不抬的瘋狂飲水。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舉著大盾牌的唐軍就緩緩走過來,用盾牌擋住羽箭,等靠近了,再用長矛將這些騎在馬背上的突厥人一一刺死。 漸漸地,晚上不再有騎兵突襲,白日里唐軍緩緩逼近的軍陣也不再有羽箭射擊。 梁建方終究沒有達到自己圍城打援的軍事計劃,無奈之下,在圍困了牢山十九天之后,終于派出了一隊府兵進入了牢山。 進入牢山的隊伍中,何醫正,劉醫正,云司醫三人赫然在列,只不過,何醫正穿著重甲,身邊還有十幾個全副武裝的重甲藥童保護。 劉醫正雖然沒有重甲,藥童也沒有披甲,不過,六個彪形大漢的藥童將他牢牢地守護在中間,看著也算安穩。 只有云司醫是一個人騎著馬進去的,他身上就一套輕便的皮甲,腰間有唐刀,背后有箭囊,短矛,長弓就掛在馬鞍上,手中還提著一桿兩米多長的馬戰長矛。 這一套打扮跟普通府兵別無二致,混在府兵群中基本上分不出差別來。 牢山已經變成了一座臭山,這個臭味云初很熟悉,是尸體被太陽發酵之后產生的尸臭味道。 因此,在聞到這股子臭味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就把自己的臉包裹的嚴嚴實實,不讓自己的皮膚暴露在臭味中。 山里的模樣真的很凄慘,婦孺的尸體倒在亂石坑里橫七豎八的的。 仔細一看,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被渴死的,而是被人殺掉的。 亂石坑里不光有人的尸體,更多的是牲畜的尸體,很多毛色看起來很漂亮的戰馬被太陽曬得肚子膨脹老大,一個無聊的府兵丟過去一塊石頭,那匹馬的肚子就爆炸了,腐爛的內臟四處亂飛,讓牢山本就不好的空氣變得更加不好了。 被太陽曝曬了十九天之后,牢山上不時沒有人活下來,長著一個大鷹鉤鼻的處月部族長朱邪孤注就活下來了。 他不僅僅是活下來了,云初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躺在一個石頭凹坑處泡澡。 他用來泡澡的水已經渾濁不堪,再加上有太多的血流淌進了他的澡盆,讓這一潭水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他好像不怎么在乎,還在水潭里認真的給自己洗澡,看他那股子認真的模樣,好像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后的一場澡。 云初之所以認為這個男人就是朱邪孤注,完全是他自己說的,突厥話別的府兵聽不懂,云初哪里會聽不懂呢。 悄悄把這人的身份告知了帶隊的折沖府團的校尉,校尉大喜,立刻命令部下,用長矛把這個賊酋插上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得,七八根長矛就被他胡亂搗鼓一下就成了一張床,把赤裸的朱邪孤注夾在這張由長矛編織的大床上,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來,又歡天喜地的回去了。 在他們的身后,朱邪孤注用來洗澡的水潭,立刻就被無數焦渴的突厥人給包圍了,除過想喝水之外,這些人再也沒有別的念想了。 出山之后,何醫正,劉醫正,云司醫三位專家給出了專業意見,那就是這里已經有了瘟疫的征兆,大軍需要盡快離開這里,在上風口重新扎營。 三位專家回到營地之后,不約而同的把自己浸泡在柳枝水中久久不肯出來。 武侯梁建方把三位專家的建議聽取了一半,那就是大軍拔營,向上風口轉移,同時命令回紇新可汗比粟,派人進牢山,將山里所有尸體的頭顱取回來。 朱邪孤注終究還是被脾氣暴躁的武侯梁建方給殺了,聽說暴怒的武侯,因為沒有阿史那賀魯的援兵可殺,就把軍帳中所有的兵器都用在了朱邪孤注的身上,到了最后,朱邪孤注就像是被一頭暴熊凌虐過一般,除過一顆頭顱還算完整,其余的部分幾乎成了rou醬。 從此,突厥處月部將從一個威名赫赫的大部族,徹底淪為一個九流小部族…… 哀傷的丁大有終于從沒有人的龜茲城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從那里弄來了很多的駱駝,足足有一百多頭,每一匹駱駝背上都馱滿了貨物。 在云初帶著商州折沖府的府兵們忙碌了整整一夜之后,有二十匹駱駝背上的貨物被丁大有送去了武侯梁建方的中軍大營。 其中以玉石,瑪瑙,還有黃金為多。 云初認為,這些東西留下來一些可以隨身帶的也就罷了,再多,也進不了玉門關,不如獻給軍中老大梁建方,或許,人家可能有辦法帶進關也說不定。 給了東西的好處立刻就出來了,軍法參軍來商州折沖府頒布了一道道指令。 第一道指令就是通報了商州折沖府在龜茲戰役中的卓越表現,所有大小人等的功績從優銓敘。 第二道指令就是武侯大總管給商州地方官的指令,要求他們在律法允許的范圍內,一定要給這些百戰而歸的將士們多多補償。 第三道指令,就是給商州折沖府重新配發了一個編,也就是五百匹戰馬。 第四道指令,便是準許商州折沖府拔營回家。 當云初還以為只有自己一人是可以隨著商州折沖府換防回家的幸運兒。 等丁大有在一個涼爽的清晨點將出發的時候,云初這才發現,原本他以為不滿七百人的隊伍,此刻,竟然有足足一千人。 當云娜那張漂亮的小臉出現在云初的視線中的時候,他幾乎不敢認這個小小姑娘了。 這哪里還是那個經常把鼻涕吸進嘴巴吃掉的小女孩了,早就變成一個全身被珠翠包裹,站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的大金塊了。 這孩子站在高高地駱駝背上,見到云初之后,就興奮的從駱駝背上跳下來,幸好被云初給抱住了,否則,一定會摔一個嘴啃泥的。 才跳進云初的懷里,小丫頭就把身上成串的會發光的石頭往云初懷里塞。 每抓一把,云初就看到老猴子的面皮就會抽搐一下。 “都是我贏回來的?!?/br> 娜哈還特意指指老猴子。 老猴子今天的樣子讓人很難把他跟游走于各個部落進行販賣人口活動的老羊皮聯系到一起。 一件純黑色的開襟瀾衫服服帖帖的套在身上,腳下精致的牛皮靴子雖然前面還是有些微微上翹的胡人形狀,不過,頭上包著的蹼頭證明,這個人一定是經常游走于長安與西域之間的大客商。 丁大有對于云初跟他的客商認識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在他看來,以云初這種交游廣闊的行為,像石磐陀這樣跟大唐關系緊密,即便是遇到戰爭也全力支持大唐,并且主動收留唐人傷兵的胡商,沒道理不認識。 “先說好,從客商這里收到的錢,沒有你的份?!?/br> 丁大有心滿意足的瞅著安靜的跪在地上的巨大駝隊,把嘴巴靠近云初的耳朵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