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18節
說完,這家伙就帶著爪牙去了龜茲城,今天又到了朔日,該收錢了,不過,在這里他收不到大唐急需的銅錢,只能以金沙,皮張,牛羊來頂數。 云初瞅著不遠處的龜茲城真的很眼紅,只要抓一些胡人把龜茲城重新修整一下,安上幾個門,再把城墻的缺口給堵上,找一些安西軍閑散人員負責管理這座城郭,就等于擁有了一只會不斷下蛋的金雞。 只可惜人微言輕,人家不聽! 云初當然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沒有人會聽他如此宏大的經濟計劃。 再加上這件事根本就不是小小的龜茲大關令衙門能推動的事情。 要做這樣的決定,只能是都護府,或者刺史府,都護府戶曹跟刺史府司戶也做不了這么大的決定。 所以,云初的那一番話是說給方正的姐夫們的,絕對不是方正本人,他只能充當一個傳聲筒,讓他那些位高權重的姐夫們知曉,在龜茲大關令麾下,還有一個有一點腦子且愿意思考的小書吏——云初。 做完這件事之后,云初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化學老師劉天成,這是一個能在二流中學的簡陋實驗室里人工合成青霉素的人,死的時候那么孤單,那么凄涼。 一身的學識最終被燒成了飛灰。 今天何遠山已經把話說的非常通透了,云初想要戶籍沒問題,想要各種便利也沒有問題,前提是他必須證明大關令衙門里的人都必須是一伙的。 云初繳納了一把金斧頭,所以,大家從此之后就親密如一家,再也不分彼此。 第二三章 紅塵中打滾 一個集體好不好的,一定要先融進去,然后才能談到改變或者向好。 集體的好與壞跟這個集體的最高長官的好壞有關。 同樣的一群人,可以是壞人,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變成好人。 為了讓自己跟方正這些壞人有所區別,云初決定利用自己書吏的身份去幫隔壁第九折沖府的府兵們寫家書。 好事做多了之后,就能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壞。 整理好的文書放在方正的案幾上,大關令挨個翻開看了一眼,就寫了回帖,云初將回帖夾在文書里,放回它該去的書架。 方正對云初的工作很滿意,因為他現在工作起來,覺得非常的順利,簡便,只要他想要的文書,頭一天安頓給云初,第二天,他就能在案頭看到自己所需的東西,不僅僅是正本文書,就連寫回帖時需要借鑒的文書,也在手邊,如果還有遺漏,云初還會在一邊小聲提醒。 用了半個時辰,大關令方正就已經處理好了戶曹問詢互市事宜,司戶要求查證的官衙屬員餐食靡費問題,以及工曹詢問的龜茲城損毀狀態等問題。 在官衙里,方正就不再是某某人的小舅子,云初也不再是某個食神下凡,一個是大關令,一個是書吏,都把自己的位置擺的正正的。 “你要去軍營幫府兵們寫家書?”方正很不理解云初的愚蠢舉動。 “你知道要幫多少人寫家書,你能忙的過來嗎?” 云初再一次露出自己悲天憫人的另一面,嘆口氣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此時幫助他們寫一封家信,可安慰無數人心?!?/br> 方正疑惑地道:“你剛才念的詩應該是好詩,莫說別人,就是我自己受到家書的時候,那一次不是看了又看,眼淚干了又干。 問題是,你真的想這么干?據我所知,沒有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愿意干這事?!?/br> 云初冷笑一聲道:“不干這種事情的人就算不上真正的讀書人?!?/br> 方正哈哈笑道:“你終究是年少啊,去吧,去吧,隔壁的第九折沖府團來自京畿道商州,已經屯駐龜茲四年,你跟他們交好,上了戰場,多少有個照應?!?/br> 云初笑著點頭稱是。 衙門里已經沒有什么事情了,云初就讓侯三扛著矮幾背著蒲團,他自己拿著筆墨紙硯,回到了居住的地方。 把東西放在最外邊的一棵大桑樹下安頓好,云初鋪開紙張,背靠清涼的渠水,就讓侯三去軍營那邊貼告示。 唐人的軍營外人進不去,方正這種官員也不行,有事只能在營門外等候通報。 再有兩天,就是驛站的快馬來收取信件的日子,這個時候,應該有很多人都想跟家里報個平安吧。 幫人寫信報平安自然是好事,云初最在乎的卻是信的內容。 沒有在大唐真正生活過,這一直是他的硬傷,商州距離長安不足三百里,雖說十里不同俗,大家都生活在關中,生活習慣應該大差不差。 知道了商州府兵跟家人交往的方式,也就基本上明白了此時關中的人情風俗,不至于回到關中之后露怯。 府兵泛指某將軍府、某都督府或某某軍府的兵,這是府兵的通稱。 可以從字面上發現,府兵身上著強烈的個人色彩。 有了個人色彩的兵,一般就與國家這個大概念有些不相容,這一點很不好。 這個稱謂在兩晉時期就已經出現了,直到西魏宇文泰大統年間正式確立之后,北周、隋、唐初繼續沿用至今。 戰時為兵,無戰事則為農,這種兵農合一的制度,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 凡是成為府兵的人,家境大多不差,畢竟,除過戰馬會有國家提供,其余的比如鎧甲,武器都需要自己購置。 博一個馬上封侯是所有府兵的終極夢想,只是,這種夢想在很多時候都隨著生命的消失戛然而止了。 此時太陽已經高高掛起了,這東西沒有出來之前,大地還一片冰涼,等他露頭之后,西域廣袤的土地立刻就進入了燒烤模式。 云初將雙腳浸泡在冰涼的渠水里,笑吟吟的瞅著侯三帶來的一群府兵。 大唐軍隊中的識字率還是不差的,一百人至少有兩個會寫字的。 只是這種人在軍隊中分配的極為不均勻,其中,專門為折沖府校尉服務的讀書人就占了其中的七八成。 所以,剩下的府兵們想要給家里傳個信,往往只能帶個口信回去,人言者信也,而人言最不可信,這就導致了很多悲劇的發生。 比如,有的府兵的老婆改嫁了,有的府兵人在西域好幾年,家里的老婆卻幫他生了好幾個孩子了,甚至出現了家中老人以為兒子戰死了,沒了活下去的信念,一吊了之等等。 以上其實不算什么事情,當府兵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給家里免稅,府兵們明明沒有死,家里的官府卻已經把這項福利迫不及待的給取消了,明明是吉慶有余的上戶人家,一瞬間就成了低人一等的中戶,害的家中子嗣再也沒有當府兵的資格。 最最嚴重的是,家里人以為府兵死了,會把口分田收回去…… 大唐的驛站此時已經非常非常的完備了,從天山腳下,沿著天可汗大路騎著馬狂奔,跑七千四百八十里,用時二十五天就能把消息送到長安,平均每天要跑三百里,很辛苦。 當然,以上指的是緊急公文跟軍報,其余的就只能慢慢悠悠的往家趕路。 給人寫家信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充分滿足了云初的八卦欲望,同時也讓他了解了唐人是如何處理家事的。 “爺娘在上,孩兒給您二老叩首,兒活著,有軍功一轉不知州縣可曾傳達,賞金是否拿到。 分別四年,小髭兒是否平安長大,如果平安長大,則將某家之錢財盡數付給,張氏若能瑾守門戶則容她,若不能,則休之,權衡盡在爺娘……” “劉氏吾妻見字如晤,你我離別已經四載有余,別時洞房余溫尚存不忍離去,然,軍鼓陣陣不得不走,瀚海邊關自是男兒立功之地,待我跨馬班師,自然許你富貴榮華,一身錦繡……對了,我走的時候與你敦倫,日夜不休,你到底懷上了沒有?” “爺娘在上,不孝子在天山百拜,此次來信,有噩耗告知,兄長狗憐兒戰死在于闐,可惜,戰死之際,沒有斬獲,不能給爺娘帶來榮耀,乃狗憐兒之過也。 天山苦寒之地,豬憐兒還在苦苦堅持,聽聞再有三載就能歸鄉侍奉爺娘。最后,問一句:張家小娘是否任然未嫁,能否再等我三年?” “爺娘……” 云初從中午時分,一直忙碌到暮食之時,一口氣寫了十幾封信,雖然當事人要說的話很簡練,云初還是給他盡量的美化了一下,要不然,一上來連爹娘都不問候,直接赤裸裸的說家里的錢給我留著,不能給兄弟花掉,我老婆如果沒有偷人,就可以留家里,偷人了,留下兒子,休掉老婆。老婆,我們分別的時候日夜敦倫,你到底懷孕沒有?有沒有給我留下一男半女…… 這樣的話直接說太不適合這個風光霽月的大唐了,更不符合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明月的時代了。 這一天雖然很忙,云初還是覺得這對自己以后的寫作水平有非常大的幫助,只要持之以恒的幫人寫書信,寫作水平追上李白,杜甫不是夢。 鍛煉了寫作水平,還獲得了無數府兵們的感謝,不過呢,這些人都不算什么好人,感謝人的方式就是上戰場之后可以站在云初前面替他擋箭,沒有一個人提起云初多少有些期待的潤筆之資。 對于擋箭這件事的可行性,云初極度懷疑,最后還是哈哈一笑了之。 回桑林地休憩的時候,云初看到了站在城墻上的老羊皮,老家伙今天為了顯得明顯一些,特意穿了一件純黑色的羊皮大氅,如此悶熱的天氣里在城墻上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也不知道會不會中暑。 云初自然是不加理會的,他如今在大關令衙門混得風生水起的,已經不愿意跟老羊皮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 所以,他背著手跟在牛一樣好用的侯三身后,進入了桑林地的濃陰里。 眼看著云初的身影進了桑林地,老羊皮滿是褶皺的臉上蕩漾起了笑意,笑意先是從眼睛深處浮現,接著溢于眼角,在山根處蕩漾開來,褶皺的皮膚就如同菊花一般綻放開來。 “主人,他不會回來了,唐人都是沒良心的人?!惫蜃诶涎蚱ど砗蟮囊粋€壯漢低聲道。 老羊皮擺擺手笑道:“他能去哪里呢?西域雖然很大,卻也很小,朋友不可能永遠都是朋友的,親人也永遠不可能一直是親人。 一旦進入輪回,皆是虛妄。 讓他多快樂一段時間吧,過不了多久,他就快活不起來了。 人這一生,苦楚太多,快樂的時候太少,能多快樂一分,就多快樂一時,因為,那是幸福的,就像地獄彼岸花開,就像佛陀割rou的笑容,也像玄奘東去不歸的腳步,都是值得記憶的?!?/br> 第二四章 太有意思了 “世人皆苦!” 云初在去大關令官衙的路上,看到了一家售賣胡麻油的店鋪挑出來了寫著這四個字的招牌。 老羊皮就站在招牌底下,巨大的招牌像是被他背在背上,跟一只拖著巨碑的老烏龜一般。 街道上的行人不少,其中一個甚至用手摸了摸老羊皮的黑羊皮大氅。 即便是這樣,老羊皮的眼中似乎也只有云初一個人。 云初對老羊皮道:“沒有那么苦,自己的快樂需要自己用雙手去博取,博取不得的人才會感到痛苦。 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在回紇部落的生活,同樣的,也不會抱怨在唐人群里的生活。 在我過去的生命中,我領悟出來一個道理,那就是好好地活著,盡量不要讓別的雜事影響我過自己想要過得生活。 石先生,你也該這樣想,把你不多的日子盡量的過好,過的可以在臨死前露出笑容才行?!?/br> “云初,帶我去長安吧?!?/br> 老羊皮對云初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相信,就像云初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一樣。 云初從懷里掏出一張經商過所,輕飄飄的放在老羊皮的手上道:“自己去吧,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四年前,大唐太宗皇帝親自為玄奘法師主持了入大慈恩寺升座儀軌。 從文書里得知,那座由現在天可汗主持修建的寺廟虹梁藻井,丹青云氣,瓊礎銅沓,金環華鋪,艷麗異常,你可以去看看。 我想啊,以玄奘法師的慈悲,他一定會收留你,保護你,并且保證讓你在大唐的國度過上你想過的日子?!?/br> 老羊皮輕輕搖頭道:“我在這里守候了六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br> 云初的瞳孔忍不住收縮一下,馬上又平復了自己的心境笑道:“為什么是我呢?” 老羊皮抬頭看著天,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過了一陣子才收回放逐青天的目光,看著云初認真的道:“我與玄奘過瀚海之時遇到了一座孤獨的山峰,我們爬到山峰上休憩的時候,玄奘依靠的一塊石頭裂開了,里面盤坐著一個僧人。 僧人睜開眼睛之后問玄奘:現在是哪一個佛年的昌盛時代? 玄奘說:是阿彌陀佛。 僧人又問道:燃燈佛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