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陸玉晌午短暫回府吃午膳,一進府內,正見到陸啟滑著輪椅往正廳走,見到陸玉突然回來,陸啟訝道,“怎么今日回來的這般早?” 陸玉道,“出宮巡查,回來吃個午飯?!?/br> 兩人在食案前坐下,卻見飛煙善舟皆不在。 “二嫂呢?”陸玉問。 “她還在睡呢。這幾日她格外疲乏,總是嗜睡?!标憜⒛闷鹂牦?,“沒事,不用管她了,等她醒了再讓庖廚做便是?!?/br> 這幾日春夏交替,免不了春乏。 陸啟注意到她的手,“你手怎么了,受傷了?” “沒事,被狗咬了?!?/br> “又被狗咬了?上次咬在嘴上,這次咬在手上……這次咬你的是小狗吧。不是上次那種站起來咬的大狗?!?/br> “……” “嗯嗯……”陸玉局促應著,胡亂往嘴里塞了幾口飯菜。 她飲了一口熱湯,發了些微汗,又道,“大嫂是不是走了,上次把信遞出去后,這兩日回府回得晚沒見到她?!?/br> “前幾日便出發了,說是會趕在善舟學宮結業前回來?!?/br> 陸玉頷首,望了望門口,“善舟怎么還不過來?” 陸啟也看了看門外,“估計還在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讓人去喊喊她?!彼麆傄叭?,陸玉已然起身,“算了,我去喊她吧?!?/br> 陸玉放下筷子,起身往善舟房里去。 剛進庭院,垂絲海棠墜拂,徐風吹動間,少女讀書聲瑯瑯。 “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 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br> 陸玉靠近窗牗,透過木窗開的縫隙,好奇張望。柔和光影投在少女半邊臉頰上,她手執書卷,認真而寧靜。 “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惫唬骸盁o庸,將自及?!?/br> 陸玉耐心等著,靜待她記不起下一句躊躇的語調。出乎她的意料,善舟沒有再出聲了。 她的房間并沒有關門。陸玉上前去,敲了敲門板。 善舟回頭,“咦,三叔,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br> 陸玉道,“回來吃午飯。不餓嗎,怎么沒去吃飯?!?/br> 善舟后知后覺,“哦哦,該吃飯了……” 她沒有立即起身,仍握著手中那卷書,注意力似乎仍然沉浸在書中。 陸玉坐到她身邊,“怎么突然這么用功?” “要結業了嘛,師長要求必須通讀功課,春秋左傳也是其一,不然不給結業的?!?/br> “不給結業就再上一年唄,本來你也小?!?/br> “我才不要。我想早點進宮修習?!?/br> 她仍捧著書,眼睛猶在書簡上,若有所思。 陸玉捋了捋她的頭發,“在想什么?” 善舟歪了歪腦袋,“姬寤生是故意的?!?/br> 姬寤生是鄭莊公的本名,陸玉一時未解,只是道,“什么意思?” “共叔段的死,是姬寤生算計的?!?/br> 善舟繼續道,“武姜夫人偏心共叔段,姬寤生身為國君明明可以拒絕母親的無禮要求,卻仍然不斷滿足。共叔段在母親和長兄的放縱下,野心越來越大,背失民心,起勢也正中姬寤生下懷。下場只有死路一條?!?/br> 陸玉怔了怔。 她沒想到善舟可以看得這么透。 “這是師長教給你的嗎?” “沒有啊,他們沒講這些,只講了一些政治斗爭,君君臣臣的東西……” “不過姬寤生也蠻慘的,母親不喜歡他,連名字都沒有好好起,弟弟又覬覦他的國君之位,家人對他都不好……” 后面善舟的碎碎念陸玉沒有聽進去 ,她忽然想到什么,在善舟解讀的這個故事里略略恍惚。 窗外海棠拂蕩,零落下半蔫的殘花,被風掃進石板縫的濕泥中。 吃完午膳陸玉匆匆回了宮,她現在身負多職,宮中每日都有處理不完的公務。她一般在建章宮偏殿里工作,方便女帝若是在建章宮內的話,若有事相問,可隨時宣她。 前腳剛要跨進偏殿,后腳女帝貼身女官樊長御便來了。 “殿下?!狈L御行禮。 陸玉回禮,“樊長御?!?/br> “陛下正尋你呢,方才午膳欲邀殿下一同進食,但是殿下不在偏殿中?!?/br> 陸玉解釋,“午間回了趟王府,和家里人一起吃的。陛下有什么吩咐嗎?” “也沒什么吩咐,殿下這會若是有空去見見陛下吧,陛下已經食完午膳了?!?/br> “好,勞煩長御帶路了?!?/br> 建章宮里。 女帝正在漆案前翻閱竹書,累牘在兩側堆砌得很高,有幾卷已經倒在漆案下。 見陸玉前來,抬頭把竹書往邊上推了推,“時明?!?/br> 陸玉作揖,“見過陛下?!?/br> 女帝抬了抬臂膀,“正好你來了,這幾日簡牘看的我眼睛發花?!?/br> “陪我出門走走吧?!彼酒鹕韥?,案上的竹簡碰到幾卷,翻展著抖開,落到地板上。 “喏?!?/br> 陸玉低首,站在一旁,等待女帝換衣,常侍們在收拾女帝碰倒的案卷,有奏本有尋常書籍,陸玉瞥了一眼地上還未收起來的展開不到一半的竹簡。 “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br> 是道德經第三十六章。 旁邊有一行細小字跡,大概是女帝閱后的批注。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常侍將竹簡卷好收整,漆黑字跡融入舊黃的竹簡排中。 君臣二人步入流鯉園。 流鯉園一如既往。 而此刻的君臣已不同于往。 女帝仍是一身錦紋金繡輕袍深衣,繡紋在光下華彩燦金。比之曾經,女帝更多了幾分松弛與胸有成竹。 “善舟最近如何?” “承蒙陛下看重關懷,正在準備結業考試,很是刻苦?!?/br> 女帝頷首微笑,“朕打算創辦女學,鼓勵更多女子進入學宮修習?!?/br> “善舟之前,我還未曾想過這件事,和善舟聊了幾次,才驚覺原來學宮中女學子這般少?!?/br> 陸玉點頭,“正是,即便是高門名女,也少有入學宮進習的,更遑論民間普通女子?!?/br> “這事朕昨日和沉宗正提了一下,他是支持的態度。若是朝中老臣聽聞,怕是聽了后,又要多說些朕不愛聽的?!?/br> 聽到熟悉名字,陸玉微垂的眼睫一顫,只是道,“朝中老臣古板居多,接受新事物總是慢些。此事可緩緩圖之?!?/br> 丹水蕩過河岸,清流水聲徐徐,伴鳥雀細微啾鳴,夏花浮彌淡香,繚繞庭園。 “你覺得,沉宗正這個人怎么樣?” 陸玉沉息,眼珠微動,“臣與沉宗正相交不深,目前并未一起共事過?!?/br> 女帝道,“此人辦事利落,沒有陳舊官僚惡習,倒是可用之人?!?/br> “朕將女學之事交給他了,看他如何頂著朝中壓力順利辦下去?!?/br> 陸玉斟酌語句,“新任宗正上位也不過半年,職責內之事也足夠沉宗正cao勞。恕臣多言,只怕沉宗正擔不下此等重任,到時兩頭不討好,皆不能成?!?/br> 女帝思索,“如卿所言,不無可能。只是此事無甚緊急,由他去辦便是,不成,便換人?!?/br> 陸玉眼珠漆黑,沉默著,沒再多言。 女帝顯然對沉施寧有欣賞之意,她再出言攔阻怕是會惹女帝不快。 小道兩旁繁華正盛,薔薇無香,嫩黃骨朵鮮艷,肆意舒展枝丫,遮蔽細碎日光。 女帝抬手撫了撫花瓣,摘了一朵,別在陸玉耳邊。陸玉輕言道謝。 “近來辛苦你了。瘦削不少?!?/br> 陸玉躬身謙言,“臣分內之職?!?/br> “你一人身負多職不是長久之計,丞相人選朕還在觀望中,時明有推薦的人選嗎?” 陸玉道,“丞相百官之長,關乎國家社稷,自然由陛下決策最為穩妥?!?/br> 女帝笑笑,搭住她的手,“今晚留下來陪我進食晚膳?!?/br> “喏?!?/br> …… 晚膳后?;赝醺鸟R車上。 陸玉倚靠在金繡軟枕上,壓著眉頭,任由車廂晃動顛蕩身體。 微暗的燈光下,有什么顛到了地板上。陸玉定睛。是白日里女帝別在她耳邊的那朵薔薇。 晚上用膳時,她別在了腰間。 不到一日功夫,薔薇花瓣已經萎縮,失了白日的明艷。 陸玉將枯萎的薔薇攥在了手心里,松開手,揉爛的花在手心中滋出黏膩汁液。 看不出形狀的殘瓣再一次落在地板上,顛蕩著不知滾到車廂哪個角落。 ———— 丞相府之事仍在轟轟烈烈進行中,而這次調查的范圍擴大,牽連的人事一件接一件。 長安中蘇氏的產業一間間查證過去,貲財億計,關了幾乎一半,統統充盈上交國庫,一時間,不少涉事的蘇氏之人收押關進廷尉府待審。 而其中牽連的賬目連接其他郡縣,廷尉府連夜請女帝詔令,發動長安以外的郡縣力量調查。 蘇氏如風雨中搖搖欲墜的落葉。 而局面已經如此,蘇云淮本人仍然未查出大過。 不足一月時間,丞相府已寥落。 女帝派樊長御持節前往丞相府時,丞相府開門的是一個佝僂的老者。 原本青壯的仆從們早已散去。 庭院中已長出細小雜草,無人打理。 蘇云淮見樊長御手持的符節,帶領府中僅剩的人跪拜伏地,“恭見圣上?!?/br> 他抬首,原本清俊的面容已有憔悴之相,“請問長御,陛下肯見我了嗎?” 他這幾日一直托人往宮中遞信,可遲遲沒有任何回復。 樊長御與蘇云淮也算相熟,之前他在朝為官時也經常碰面。她搖頭。 蘇云淮有些急切,“長御可否行個方便,可否在陛下面前傳幾句話,蘇云淮萬死不足抵消罪過,一切都是蘇某之過。還請陛下開恩,輕判我的家人,蘇某感激不盡……” 他的哀求字字懇切,曾經的百官之長何等光鮮,連女帝都要尊稱相父,如今連托個人傳話都難。 樊長御亦深知在這種節骨眼上還是少涉身為妙,只是道,“我今日前來,是為傳達陛下口諭?!?/br> 她舉起符節,“應陛下御令,奪丞相蘇云淮紫綬金印。待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