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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富春移交至京兆尹后,仍一口咬住自己沒有惡意堵道,但侮辱朝廷官員這事板上釘釘,他也知此次惹怒的是當朝太尉,不敢多狡辯,對于侮辱城門官一事及時認下,并承諾以后絕不敢再犯,在官署當面對城門官賠禮道歉。 蘇富春所做之事縱然跋扈,但終究未造成嚴重人身傷害,只能由官署嚴肅教育后收監三日。 這一切看在寥千秋眼里。 但他深知豪強家族龐大,一人便可牽筋動骨,蘇富春此時的認錯不過是一時。以后若不在他眼下,仍會繼續行欺壓之事。 堵道一事,寥千秋后面才到,沒有親眼看到兩車沖撞的當時,無法正面作證是蘇富春所為,而看到的民眾們沒有敢站出來指認的。 蘇富春雖囂張,但其實清楚底線。他只要咬緊張寒,就可以將張寒拖出來,指責張寒擋道,在這件事上擺開,少一件罪責。侮辱官員大庭廣眾之下,太尉親眼所見,他不能,也無法辯駁,態度良好認下,最為穩妥。 這也正是寥千秋所厭惡之處。 惡奴嘴臉精明,所做之惡事輕易揭過。寥千秋決不肯接受,也不能再讓這種人逍遙法外。 ———— 幾日后。 朝堂廷議。 寥千秋一身寒肅之氣,雙手奉上一卷竹簡。 “陛下,臣要彈劾蘇相治下不嚴,教縱惡奴之罪!” 此言一出。朝堂一陣嘩然。 蘇云淮在廷上微動了下身體,而后垂眸待應。 陸玉亦是一驚。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寥千秋竟然直指蘇云淮。 本來在她的設想里,寥千秋應是上報蘇富春的事,擴大影響,而后她這邊再行動作。 女帝穩然不動,“何事需得太尉動此大怒?”她身側女官下堂,接過寥千秋的奏章,女帝展開竹簡。 寥千秋道,“具體情況臣已經在奏章中寫明,還請陛下過目?!?/br> 他繼續道,“蘇云淮身為丞相,蒙陛下賞識信任入侍朝中,惡奴仰仗自己為蘇云淮的近親肆意妄為,明知城門官是陛下任命的六百石朝廷命官,還侮辱責罵,迫使他當眾叩首認罪。污蔑右中郎將張寒堵道,在場百姓皆有見證,但無一人敢出面作證,他咆哮長街,百姓見之如避仇寇,可見跋扈不是一日兩日所為了?!?/br> “若沒有蘇氏所縱,一個家丞,何敢至此?” “臣年過七旬,從未見過如此驕橫之奴,蘇家奴仆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人該何等囂張。士族貴戚不遵法令,肆意妄為,豈有駕馭在國家之上之理?” “陛下,臣已年邁,一把朽骨而已,不懼得罪豪強。大魏剛剛經歷過動亂,百姓所求不過安定。便是沒有戰亂,百姓也不該被這種人欺凌在首。陛下圣德中興,臣,懇請陛下嚴正裁決!” 寥千秋雖直指蘇云淮,但重點在于豪強。 推出蘇云淮不過是為了讓女帝重視。打壓豪強一事,在太傅朱子堯尚在時女帝就做過,但那時整治效果并不明顯。 寥千秋顯然有備而來,他要借力打力,將蘇家打老實了,其他豪強便不會敢有再冒頭的。 女帝沉息,也看完一卷竹簡。她道,“蘇相有什么話要說?” 蘇云淮長身玉立,聞言后拜了一拜,“此事臣有耳聞,那日之后,蘇富春已撤掉在府中的職位,臣命人嚴加責罰后,已將其逐出長安。臣亦是立下家規府訓,凡有重蹈覆轍悖逆狂妄之人,必嚴懲不貸?!?/br> “蘇相若是早這么做,又豈會有今日之事?!标懹竦?。 “安梁王說的是,是蘇某教下不嚴?!?/br> 沉施寧無聲看向陸玉蘇云淮二人,緘默不言。 “陛下,臣還查到,蘇奴家產萬數,僅憑一個家丞的俸祿是萬萬做不到的。臣這幾日派人暗訪民間獲知,蘇奴跋扈已久,且,不止這個蘇富春?!?/br> “民間甚至有言‘長安多錢蘇氏室,夜月晝星富難匹’,可見蘇氏這些年斂財不淺。臣請求,徹查蘇氏財產來源!”寥千秋再稟。 又是一陣嘩然動蕩。 寥千秋今日所做之事,讓所有人想起朱子堯所在時所做之事,甚至比朱子堯更加激進。 沮未顯上前一步,“陛下,臣認為不妥。此次不過是家奴惹禍,太尉此言未免太過大張旗鼓,蘇相縱有管教不嚴之錯,也不該被家奴連累,否定蘇相所有功績?!?/br> “沮奏曹言重了,沒有人否認蘇相的功績?!惫獾搫桌训?,“既是家奴惹禍,蘇相無辜接受查證便是,也是還蘇相清白?!?/br> “陛下,輕易查證蘇氏未免太過草率,蘇奴家產來源不詳,便該查蘇奴資財。蘇相三公之一,輕易被區區家奴連累,又是何道理?”長史楊際中出言道。 “九王之亂,蘇相輔佐膠西王守住軍事要地滎陽,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今日家奴借身份張狂于市,亦非蘇相所愿,蘇相平日協助陛下cao勞國事,這等邊角之人又怎會在蘇相視野之中?!?/br> “誠然,蘇相身為蘇氏家主責任無可推卸,但望陛下圣明,莫要牽扯無辜之人?!?/br> “楊長史此言差矣。若是論功,淮安王安梁王亦是九王之亂功臣,為何二位殿下府中不曾出過如此惡奴?二位殿下又何曾不是協助陛下cao勞國事?”侍御史杜明反駁。 沉施寧隱在朝臣中,微垂首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雙方爭論。他眼珠微動,似有所悟。 蘇云淮一派的發言在陸玉意料之內。他們言語目的是導向僅為蘇奴之禍,摘出蘇云淮。 而寥千秋所求,從目前來看,確有輕率之嫌。丞相終究是丞相,蘇家聲勢雖不及以往強盛,但余勢猶在。 陸玉早有準備。 堂上,女帝食指微微敲扣著竹簡,八方不動。 對于廷議上,徹查蘇府一事,一時沒個結果。 “陛下,臣有一事欲稟?!碧拖颠h持笏板上前。 “講?!?/br> “月前,長安的一處工地動土,影響宮內一處空宮,將作大匠將其改成朗清池。而西側是御馬廄,那次改建后積水雖有改善,但御馬始終難免常踏水中,臣不得不遷移馬群,勞作將作大匠再次改建馬廄。此事之前有向陛下稟過?!?/br> 女帝有印象,和改建朗清池是前后腳的事。 “臣排查積水緣由,詳查后,動土興建豪宅的,亦姓蘇?!彼麑⑿渲械闹窈喗唤o堂上走下來的女官,“這是圍繞魏宮的屋筑圖,標紅那一處,便是蘇氏所建?!?/br> “之所以熱水引到魏宮,是因為,鑿穿了宮墻?!?/br> 女帝眼眸一抬,銳利起來。 鑿穿宮墻,藐視犯上,大不敬也。 她眼色掃向蘇云淮,“蘇相有頭緒嗎?” 如果說之前蘇云淮可在蘇富春身上拉扯退避,但這件事蘇云淮完全沒有準備。 蘇云淮低眸,脊背微微彎了下去,拱手作拜,“臣有罪,確不知?!?/br> “蘇相不知家奴猖狂,亦不知家中人藐視犯上,蘇相,究竟在cao勞什么?” 女帝一字一句,聲音壓得很低。氣氛肅然。朝堂之上,一時無人敢接話。 “啪——” 系遠上呈的竹簡被女帝扔到蘇云淮腳下,散亂著展開。 “徹查蘇奴財產來源。蘇云淮停職待命不得出府,停職期間,安梁王暫代丞相一職?!?/br> ———— 三日后。 安梁王府。 書房。 銅熏爐里的香一改往日的沉香香調,換為清新的草木香,燒灼起來清透而冷冽。 陸玉倚在榻上,慢飲溫茶。 夏至。軒榥外的庭木愈發青翠,含苞花木郁郁蔥蔥。 陸啟亦在另一邊,中間隔了個小案幾,攏了張薄毯蓋在腿上?!拔冶阒?,你突然請太尉前來,必有緣由?!?/br> “不過太尉雖年邁,但不是糊涂人,你不怕他回過神后找你的麻煩嗎?” 陸玉笑笑,“二哥多慮了,便是他明白了又如何?人是他抓的,彈劾是他稟奏的,我不過是稍微煽風點火一番而已。此番之事對百姓有利,太尉公正剛直,也必是愿意的?!?/br> 陸啟呼出一口氣?!芭垭m未明言查蘇府,但雷霆之威已下,蘇奴資財不干凈,必然會循著這條線查到蘇府頭上?!?/br> “你覺得,蘇府這次能連根挖出嗎?” “不能?!睖夭瑾q有細微熱氣,氤氳在茶盞口之上繚繞。 她答得堅定,倒是讓陸啟略略意外。 “為何這般肯定?” “只是削去樹枝而已,只能說一時半會,蘇家無法冒頭了?!?/br> 陸玉說的沒錯,這種世家大族要徹底泯滅,除非真正觸及到皇權。否則,只是沉寂,只要家族力量尚在,一代又一代,總能再次冒出新枝芽,再將家族發揚光大。 “女帝未言收回蘇云淮丞相璽綬,難保有變數?!标懹耥党?。 “別太著急,既然女帝已然授意下去,必然得有個結果方能滿意。女帝已然不信任蘇相,這次動怒,算是舊賬一起清算了?!?/br> 陸啟靜了靜,語重心長,“女帝雖讓你暫代丞相一職,但你切不可貪戀丞相之權。你已封王,軍功加身又已是三公,權勢招搖,女帝必會忌憚?!?/br> 陸玉頷首,“我明白,等蘇家這次清算完,我會主動撤出丞相一職?!?/br> 窗戶開著,有青梅被投進房中,正落在陸玉懷中。 飛煙在窗外喊道,“又聊什么呢?”她懷里抱著零食紙包,攤在手心里,一邊說話一邊往嘴里塞。 巨木下枝葉散漫,新扎了個秋千,飛煙坐在上頭一搖一晃,細碎溫潤光影在她面上斑駁。 陸玉拈起青梅咬下一口,登時皺起了臉,“唔……好酸……” 飛煙笑,“還好吧……這有甜的……”她又撕下一小塊油紙,包好幾顆甜烏梅扔進來。陸玉撿起來放進嘴里,緩解酸味,又分了陸啟幾顆。 秋千旁放置一具矮案幾,放了她最近愛吃的食物。庖廚侍女端了砂鍋近前來,打開砂蓋,盛了一碗面上滿是紅油的辣羊rou湯遞給飛煙。 陸玉從窗內望著,咂了咂嘴,難以理解。 “她怎么最近吃的這么怪,一會酸一會甜一會辣的……” 陸啟只是面目溫和地望向樹下飛煙的身影,“她喜歡便好,在家里想吃什么都有,也省得她到處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