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形現
樓蘭使節確認禮器無誤,由大鴻臚帶領前往蠻夷邸。陸玉江展一行重臣也跟隨而至。 已至日暮,霞云如火,染紅半邊天。 長安夜市漸起,懸燈于檐下,映亮長街,街頭人流逐漸攢動起來。 蠻夷邸雖是招待外朝使者,但平時做尋常酒肆樓館使用,平民亦可出入。此處比起長安其他酒肆更有聲名,除了加持蠻夷邸的名號,這里庖廚偏愛做些物美價廉民間不常見的小食,吸引百姓采買。 朝廷一行人抵達后,館舍正廳歌舞又起,襯絲竹管弦。樓蘭使節團中亦有擅歌舞者,翩然上臺與舞者樂者同樂,一派歡祥。 “請?!?/br> 大鴻臚桓燁帶領使節上樓,其他舍倌也帶領其他朝臣前往自己的房間。今夜夜宴設在館舍大堂,除桓燁外,包括陸玉在內的朝臣也需陪同,女帝分外重視此次外交,不容忽視。 夜宴未開前,各個朝臣都可待在房間內暫歇。 “安梁王殿下,這邊請?!鄙豳膸ьI陸玉前往她的房間,另一邊,其他舍倌帶領江展往他的房間,兩人房間分隔兩處。 “本王的房間挨著哪些貴人?” “您這邊人不多,左側房間緊挨著沉宗正的休息處?!?/br> 陸玉點點頭,進房后關門稍作休息。 蠻夷邸今日格外熱鬧,因不避平民,百姓們好多來邸中買些東西,好奇張望樓蘭使節團的人。 “今日人多,多派些人手加強保衛,不要在外國使節面前出岔子。不過本公子在這,本公子祖父也在這,應該沒人敢惹是生非?!?/br> 樓上,羅綺錦袍的年輕男子同身邊侍從說著話,不緊不慢步下木階,華紱美玉綴在腰間,走起路來琳瑯作響,一身衣物珠玉價值不菲,在館舍燈光下熠熠生輝。 他手上的赤玉螺珠串產自南方,長安少見,珍貴異常。他只做隨意把玩的小玩意,在手中搓玩,完全不在意色澤是否會被磨損。 寶石珠冠襯得他面目明眸皓齒,眉間一股倦怠的傲蠻,微昂著頭,誰都瞧不起的樣子。 “呃……” 他走路不看腳下,走在樓梯正中間,被往上走的女子撞了一下。 桓回舟惱怒,揚首看向那青紗罩鵝黃衣衫的女子,叫住她,“哎,你怎么回事?走路沒長眼嗎?” 冷綰淡淡抬眸,微微困惑,想了想,回過味來,“哦,抱歉?!彼劳昵笍街鄙蠘?,沒有看桓回舟的臉色。 桓回舟大怒?!罢咀??!?/br> 他小跑幾步追上冷綰,“你是什么人,竟然這樣猖狂?知道本公子是誰嗎?” “冷綰?!彼龍笊厦?,然后搖搖頭。 桓回舟傲慢道,“知道當朝大鴻臚是誰嗎?” “你?!?/br> 桓回舟“嘖”了一聲,“什么亂七八糟的,聽好了。本朝大鴻臚桓燁是我祖父,我是他孫子桓回舟?!?/br> “知道了,多謝?!彼c頭,繼續往前走。 桓回舟瞠目,攔在她身前,“你什么意思?知道撞了我有什么后果嗎?” 冷綰眨了下眼,“那你想怎么樣?” 桓回舟冷著臉上下打量了下冷綰,“呵,你很橫啊,看來不教訓你一頓,不知道輕重。拿下?!?/br> 身旁侍從一步而出,欲擒冷綰,僅一招被冷綰扭住臂膀,鉗住了脖頸?!斑腊 赐赐础?/br> 桓回舟微微一驚,怒意更甚,“好啊,竟然敢動我的人,給我……” “公子……”身旁侍從低聲勸他,“不是剛說不要出岔子嗎?大庭廣眾拿人不是都被人看到了?” “是啊公子,先別鬧了,回頭老家主知道了又要訓了……” 桓回舟瞪視勸告的侍從,“沒種的東西?!?/br> 被冷綰掐住脖子的侍從苦著臉,一動不敢動,“公子救我……” 桓回舟吸一口氣,“算了,今日算你走運。別讓我再看見你?!?/br> 冷綰面上沒什么起伏,松了手,往陸玉的房間去。 陸玉正在房中窗牗前觀長街熱鬧,見到冷綰,“綰兒?!?/br> 冷綰見案上糕點茶盞均未動,“忙了一天,怎么不吃一些?!?/br> “等會還要下去夜宴呢。今夜長街通明,若是有時間,待夜宴結束我們上街逛逛?!?/br> “好啊?!崩渚U坐下,捏桌上的糕點吃,眼睛一亮,“嗯,好吃?!?/br> “這里吃食不錯,等離開帶一些回去給善舟?!标懹竦?。 冷綰斟滿一盞茶,整杯灌下去,茶溫正好,灌入腹中溫溫熱熱。激出后背微微發汗,冷綰胸口有熱意翻涌,被糕點壓下。 陸玉出門下樓如廁,結束后正往樓上走,忽而側目看見許久未見的熟人。 她上前幾步打招呼。 “長嫂?!?/br> 壺金兒轉過身,見到陸玉,揚顏一笑,“時明?!彼龖阎斜е鴥稍埌?,“你怎么在這里?” 陸玉笑道,“我還想問你呢。今夜接見樓蘭使節在此設宴我來陪同。你來買東西?”她看到她手中方正紙包。 “嗯,善舟要吃這里的太史餅和蜂蜜糕,給她買一些。這東西還不太好買,不是每日都賣?!?/br> “等我回府,我再給她帶一些新鮮的,招待樓蘭使節有新口味,我捎點回去?!?/br> 壺金兒笑著點點頭,“善舟還說呢,說你這幾日太忙見不到你,還擔心她及笄你會不會在?!?/br> 本朝女子十五歲及笄,但善舟未至十五,算上虛齡也不過十二。女帝頗為看中善舟,經常召善舟進宮教導,原先善舟的奉車都尉一職因她尚為孩童,所以算掛了個虛名,待她及笄后便可正式擁此頭銜,習掌職權。 善舟提前及笄也是女帝的意思。 “自然,這是大事,我會親自督辦。長嫂也放心,長兄雖然不在,但善舟及笄禮我也必會鄭重對待?!?/br> 壺金兒道謝。 “善舟及笄時,長嫂會在嗎?” 壺金兒似乎沒想到陸玉會問她的去處,微愣后道,“在的?!?/br> “女兒家及笄,為父者不在,為母者自然要為女兒cao持?!?/br> 陸玉極少過問壺金兒的去處,今晚陸玉這么問,不是突然興起。 壺金兒嫁進陸府后,鮮少在府。 曾經陸老郡王夫婦在時,很是憤怒她隨心所欲之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既已嫁進陸王府,便已是陸王府的人,一介婦人怎可隨意出府游玩,成何體統? 但長兄陸蕭力保壺金兒,不愿迫使她待在府中作尋常婦人。陸老郡王夫婦說多了也難抵兒子勸阻護短,便隨她去。 這些年來,二哥二嫂恩愛有加,陸玉看在眼里。 但她看不明白長兄長嫂這二人究竟是愛侶還是怨侶。 陸蕭每年的來信都不曾提過壺金兒,寄給壺金兒單獨的信件,也不曾見她閱后喜上眉梢。 先孕后結親,對壺金兒來說,可能只是不得已,是陸蕭的一廂情愿。 善舟將要及笄,已經是人生的一個節點。從前善舟尚小,壺金兒憐惜不舍與其分離,而善舟真正成人,又入宮侍天子,此生已算圓滿。若有離心,也必是幼鳥展翼,無可掛憐之時。 邸中人來人往,二人往連廊角落,避開人群。 壺金兒靜了靜,“這些年多謝你對善舟的照顧?!?/br> 陸玉搖頭,“她是我親侄?!彼?,“其實你每次離開,我都做好了你不會再回來的準備…………” “長嫂,如果你在王府實在不開心,和長兄好好商量的話,長兄會同意和離的……若是想見善舟,也可隨時回王府……” 壺金兒無奈一笑,“我不是這個意思……” 角落陰影下,壺金兒眸光微黯,她微微抬頭,摸了摸手中紙包,“我還是先回吧,不打擾你公務了,點心還溫著呢,回去善舟還能吃上口熱的?!?/br> 陸玉點頭,送壺金兒到木階前,“我今夜不知要到什么時候結束,不用給我徹夜留門了?!?/br> “好,你注意身體,少喝些酒?!?/br> 陸玉笑笑,“放心吧?!?/br> 蠻夷邸中人越發熱鬧,今夜來此的大臣們愈發多,在樓下互相見禮。 杜明應付完樓下的人群,剛上樓便瞥見斜廊處陸玉正走過來,剛想前去打個招呼,久遠的熟悉人影讓他腳步一滯。 那背影像是? 像是,當時他從江衡營中逃出,路上見到的截殺梁陽斥候的兩個殺手之一。 杜明不確定,但還是急急追上去確認。 那人西側甲子號房中出來,很快下了另一側樓階。蠻夷邸人多,杜明大著膽子追上去,僅僅幾步而已,一到門口便不見身影。 杜明擰眉,實難確認是否是當時的二人之一。 復登樓上,正見陸玉。 “梁王殿下,久見了?!?/br> “杜御史。久見。近來可好?” 杜明為侍御史,在御史中丞之下,陸玉為御史大夫,為御史中丞上峰,不算她直接的下級。 “一切都好。殿下掌職后,御史臺一切事物有條不紊,我等也輕松許多?!?/br> 杜明沉思,猶豫是否要告知陸玉今日所見。 “杜御史?”陸玉喚回杜明神思。 杜明回神,想了想,終是沒開口?!鞍?,失禮了?!?/br> 陸玉笑道,“無妨。夜宴再敘?!?/br> “再敘,請?!?/br> “請?!?/br> 樓上有朝臣帶了眷屬,小公子女公子們時而穿過樓上長廊歡笑玩鬧。 “哈哈……啊……” 陸玉沿著長廊返回,忽而頑童們笑鬧擁簇,擠倒一位小女公子。 陸玉忙扶住。 “啊……呃……多謝使君……”那小女公子扶著陸玉手臂抬頭,沖陸玉感激笑笑。 陸玉只覺眼前小女公子眼熟,一時叫不上名。 “安梁王殿下?!毙∨拥故菧蚀_叫出她的名字。 陸玉似乎有印象了,“你是……張家的淳兒女公子?”當日沉施寧在袚禊節上稱贊過的女公子。 張付淳笑笑,“正是。袚禊那日見過殿下?!?/br> “今日你父母亦在此嗎?” 張付淳點頭,“對,我跟我父親來的?!彼鹕碚硪氯?,“殿下千萬不要告訴我爹我差點摔倒,不然又要挨訓了?!?/br> 陸玉承諾,“不會的?!彼吷辖o玩鬧的孩童們讓了讓路,“你也小心些,別受傷了?!?/br> “嗯嗯?!睆埜洞绢l促點頭,不敢再加入玩鬧陣營,朝陸玉一拜,“殿下,那我先回了,請?!?/br> “請?!?/br> 張付淳小步跑向對面的長廊,進了西側甲子號房。